■沈丽洁
超市生鲜柜里的榴梿标着“树上熟”三个字,一看价格贵得我立马把伸出去的手收回来。我望着这浑身带刺香味奇特的“果中贵族”,突然想起老爸种在桑树地里的柿子树。霜降时节,橙红的柿子会像小灯笼般缀满枝头,直到某天清晨“啪嗒”一声跌落草丛,裂开的果肉渗出蜜来,惊动一整窝蚂蚁。此刻,货架上形形色色的水果们却裹着充气防撞膜,它们永远不会知道泥土的温度,还贴着“加征20%生命税”的标签。
人类从东非大裂谷的树上下来时,口腔里还残留着熟透无花果的甜蜜。我们的祖先在雨季追逐浆果成熟带迁徙,懂得等待枝头泛起红晕才伸手采摘。大约三百万年后,冷链货车正驮着青芒果穿越北回归线,催熟剂的气味混合柴油尾气一路飞驰。巷子里水果摊的阿婆说:“摆了一辈子小摊,以前本地有人种葡萄梨子拿给我卖,我一看就知道摘早了没有。”现在她布满褐斑的手在柚子堆里翻拣,已经摸不出哪些是真正长足的,只能告诉我哪个水分多,口感好一些,原来这份经验都快成了奢侈品。
本该是及格线的自然成熟,竟成了需要额外付费的增值服务——就像孩子们书包里那些奥数班、钢琴课、英语夏令营的收据,每一张都是提前支取的生命利息。手机里存着细化课程表的年轻父母,如同超市理货员核对商品保质期般规划孩子的童年,3岁背唐诗,5岁学编程,7岁的简历已经需要国际竞赛奖项装点,他们被修剪成整齐划一的盆栽,等不及春临便在温室里强催花蕾。
农科所的专家做过实验:早摘的猕猴桃永远达不到枝头成熟的糖度。同样的,压缩在9年里的青春永远发酵不出20年的醇厚。那些坐着小轿车辗转于补习班的孩子,瞳孔里映着飞驰的窗外风景,他们的情感还未饱满便被装进名为“优秀”的保鲜盒匆匆配送。
自然成熟是孕育的漫长等待,只有时间到了,树木才会分泌脱落酸,这种物质如同温柔的告别,让果柄细胞慢慢瓦解,直到果实带着完整的甜度投入大地怀抱。可当人类发明了乙烯喷雾,就找不到让童年自然成熟的方法了。人类母亲总在焦虑中掐断这个过程,她们举着剪刀守在命运枝头,生怕孩子坠落时不慎碰伤,那些没来得及形成的风味物质,最终都变成简历上苍白的铅字,再酿不成回忆里的芬芳。
路过培训机构,透过玻璃门,做方程的孩童像催熟的香蕉,表皮金黄,果芯发硬,漂洋过海的铁皮船舱里,香蕉永远不知道,真正成熟应该裹着热带夜露,伴着花胸蕉鹃的啼叫。眼前的孩子们,时间被切割成15分钟的单元,连发呆都要预约,如果他们是注射甜味剂的西瓜,切开后瓜瓤再红,也尝不出阳光的滋味。
我们用食品蜡保持苹果光泽,用美颜滤镜修饰青春痘,却不敢等待时光自然包浆。我怀念老家的歪脖子柿树,因为它们从不关心什么评比标准,只沉默地守着四季轮回。当某个深秋的黄昏,你听见熟透的果实“咚”地砸在泥土里,那才是生命应有的毕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