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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1
星期六
当前报纸名称:石狮日报

追寻李贽的足迹

日期: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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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3版:人在旅途       上一篇    下一篇

  泉州城南,一条寻常巷陌,青石板上踏着今人的鞋印,却印着古人的心事。拐角处,一座老宅静默地立着,门楣上“李贽故居”四字已有些斑驳。游人不多,三三两两,多是匆匆一瞥便离去。我独在院中那株老梅下伫立良久,仿佛听见枝丫间还夹着四百年前的笑声——那种带着讥诮与悲凉的笑。

  李卓吾先生当年曾否在这般院落里踱步?我的眼前仿佛看到一位七旬老人,须发皆白,生就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看人时总带着三分讥讽七分怜悯。那时节,理学先生们峨冠博带,捧着《四书集注》如同捧着天宪;心学门徒们闭目静坐,在“致良知”三字里兜转如磨坊驴子。偏是这位老书生,将髡发留须,僧不僧俗不俗,在儒释道之间走出了一条自己的险径。

  他竟敢直言“六经不过是史官过分的赞美之语”,将圣贤经典拉下神坛;又宣称“童心即真心”,在“存天理灭人欲”的喧嚣中为人的本真张目。最让人觉得怪异的,是他对至圣先师的态度——“夫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不待取给于孔子而后足也。”这话在万历年间,简直是霹雳。我摩挲着展柜里《焚书》的复制本,纸页间依稀可见当年火气。这部被道学家们斥为“离经叛道”的奇书,其实不过说了些实话:圣贤也会错,经典未必全,人人心中有杆秤。但实话往往比异端更可怕,因为它动摇的是思考的惰性。

  展厅角落里,投影仪循环播放着《藏书》的电子页。这部“颠倒千万世之是非”的史论,今日看来仍有振聋发聩之效。他将陈胜与汉武帝并列“英雄”,称武则天为“圣主”,在“帝王家谱”的正史体系外另立评价。这哪里是在修史,分明是在历史的长廊里点起一盏盏刺目的灯,照得那些冠冕堂皇的面具都现了原形。我忽然想,若先生生于今世,大约会在互联网上开个专栏,发些惊世骇俗的言论。

  后厢房复原了书斋景象。案头砚台似留墨痕,仿佛主人方才离席。万历三十年(1602),就是在这里,七十六岁的李贽被冠以“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的罪名逮捕。史料记载他病中见逮,“力疾起行”。我凝视着那把空荡荡的藤椅,恍惚看见老人从容整衣的模样——他早知有此一日。《焚书》之名,本就是一种预言。在思想成为罪证的时代,清醒者注定要走上祭坛。

  京师镇抚司狱中的最后一幕,被史官写得极简略:“一日,呼侍者薙发。侍者去,遂持刀自割其喉。”读至此,我总不免掩卷。这哪里是畏罪自尽,分明是以颈血为墨写的绝笔。那把剃刀划过咽喉的瞬间,划开的何尝不是一道思想史的裂隙?侍者回来见状惊呼,垂死的李贽竟以指蘸血,在地上写道:“七十老翁何所求!”这七个血字,至今仍在叩问每个到访者:当思想与权力狭路相逢,你当何为?

  出故居时,暮色已浸透檐角。门口卖纪念品的小贩正收摊,塑料做的“李贽名言书签”在纸箱里哗哗作响。斜对面新开的咖啡馆飘来拿铁的香气,几个穿汉服的姑娘在自拍。李卓吾若见今日场景,不知会作何感想,或许会叹一句“世间真文字、大文字、奇文字,焚之可也”?

  归途中经过府文庙,朱漆大门紧闭,孔子塑像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威严。我忽然记起李贽评《论语》的话:“读之者以为圣人言行无非天理,不知圣人亦人耳。”这话如今印在学术论文里供人引证,早已消尽了当年的锋芒。

  四百年来,中国思想史上有过多少李贽?有的被火烧了,有的被水淹了,有的被时间泡软了。剩下的几个名字,只有那个真实的、矛盾的、尖锐的李卓吾,在历史深处静默无语,尽管他的故居修缮了,他的著作再版了,他的塑像也立在了学术殿堂——但他仍然是鲜为人知的一个孤独者而已。

  夜色渐深,我回望巷角那座老宅,已隐没在霓虹照不到的暗处。忽然懂得,李贽留给后人的,不是某种学说,而是一种站立的姿态:在芸芸众生中直立,在喧嚣声浪中独语,哪怕以咽喉对着刀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