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一到立秋这天，天刚蒙蒙亮，院子里的蝉鸣就弱了些。我趴在窗沿上往外看，知道该等爷爷去井边挑水了。我们家一直有个说法，立秋吃西瓜能防秋燥，还不长秋痱子。这说法没人深究，就这么一代一代传下来，像是和秋天的约定，用夏天最后一个西瓜，好好迎接秋天。
爷爷的扁担用了好多年，木头磨得光溜溜，担在肩上咯吱作响。后院老井有些年头，青石板井台被踩得发亮，边上青苔沾着露水，走上去得格外小心。爷爷把木桶放进井里时，绳子先在手腕绕两圈，手心一收，木桶斜着扎进水里，“咚”的一声惊飞井边麻雀。挑着水回来时，桶沿挂着水珠，顺着桶壁滴落，在院子画出小片湿痕。
堂屋角落有个红漆大盆，漆掉了好几块，露出木头底色，边缘却被磨得滑滑的。爷爷说这盆比我岁数都大，是他和奶奶结婚时买的。他把井水倒进盆里，水刚入时带着小泡泡一串串往上冒，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能看见水里小尘埃慢悠悠转着。接着，他把地里摘的两三个大小差不多的西瓜放进去，绿条纹瓜皮浸在水里，圆滚滚晃着，偶尔碰着盆壁发出轻响。
我总耐不住性子，搬个小板凳坐在盆边盯着西瓜。爷爷坐在对面竹椅上，手里蒲扇一下下慢慢扇着。他跟我说，他小时候家里一到立秋就把西瓜泡在井水里，泡得冰凉，吃起来带着清香。又说我爸小时候性子急，等不及西瓜泡透就想捞，被他用蒲扇轻轻敲了手背：“急不得，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瓜得井水泡透了才不闹肚子。”他说话时眼睛眯着，眼角皱纹像被风吹起的水波，一层叠着一层。
西瓜泡好后，爷爷起身从盆里捞出一个，放在院中石磨盘上。拿起菜刀刚碰到瓜皮，“咔嚓”一声，西瓜裂成两半，红瓤露出来，黑籽嵌在里面像撒了把芝麻。汁水流下来，顺着磨盘纹路淌到底下小坑里。
爷爷会先挖最中间一勺给我，那瓜瓤红得透亮，带着井水的凉气。递到嘴边时，我一咬，甜丝丝汁水在嘴里散开，凉丝丝顺着喉咙往下走，浑身热乎气一下子消了。我抱着半个西瓜坐在风扇前小凳上，用小勺一下下挖着吃，籽吐在旁边瓷碗里。爷爷坐在旁边凳子上，摇着蒲扇，嘴角带笑看着我，偶尔说句“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后来我去上学离开了老家，每年立秋爷爷都会打电话：“家里西瓜熟了，井水泡过可甜了。”我总说忙回不去，他在电话那头沉默几秒，然后说：“那我给你留着，等你忙完回来吃。”可等我回去，西瓜早过了季，井台青苔又长厚些，踩上去更滑了。
现在我工作了，每年立秋还是会想起井水泡的西瓜。有时在超市买个西瓜用冰箱冰了，切开也“咔嚓”响，红瓤黑籽看着和老家的一模一样，可吃着总觉得差点啥，没有井水那种凉，也没有院子里风混着的瓜香。
前几天打电话，爷爷说地里又结了不少西瓜，个个长得圆，就等立秋摘下来泡井水里。“你要是回来，我一早去挑水。”他在电话那头笑，我能想象出他眯着眼睛的样子，眼角皱纹堆在一起，像小时候那样。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秋天的风好像已经吹过来了，带着点井水泡过的西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