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郑 玢
在东南亚国家中，马来西亚是少数至今仍完整保存华文教育体系的地方。从十九世纪下南洋的华人创办义务学校开始，到今天遍布全国的华文小学与华文独立中学，这套体系不仅是语言教育的成果，更是文化传承的象征。一代又一代马来西亚华裔在其中学习中文、写作、参加辩论，在一片热带土地上守住自己的语言根脉。
随着时代发展，越来越多马来西亚华裔选择来到中国求学。汕头作为许多潮汕籍华人的祖籍地，也因此迎来一批具有特殊文化背景的年轻人。通过他们的经历，人们可以清楚地看见，母国完善的华文教育让跨文化适应变得比想象中轻松、美好，也更加自然。其中，来自马来西亚的学子黄芑汶、谢锦德便是典型的例子。
首先，得益于在华校成长的经历，两人来到中国后几乎没有语言差距。黄芑汶从吉隆坡来到汕头求学，从幼儿园起便使用中文与老师、家人交流。对于她来说，中文从来不是外语，而是日常语言。她在汕头大学的第一堂课便意识到自己“根本不需要适应语言”，因为课堂能听懂、作业能写明白，与同学沟通也毫无障碍。对许多国际学生而言，初期的挑战往往是适应普通话语速和课堂表达方式；但对她来说，变化的只是学习地点，而不是语言本身。
其次，谢锦德的适应更显独特。他来自马来西亚的一个华人村庄，从小浸润在中文与潮汕文化并存的环境里。他到汕头大学留学后很快就发现，中国同学常常把他当成“家己人”，甚至不相信他来自马来西亚。无论是在课堂发言还是在学习活动中，他几乎完全融入当地学生的圈子。他自己也笑称：“他们问我是不是马来西亚人，我说是，他们都不信。”随着他对当地环境愈发熟悉，他的语言变化也成为一段很有趣的经历。他刚来到中国时，下意识地把马来西亚华语的尾音“la”收了起来，希望自己听起来更像当地学生。他努力让每句中文都更完整、更正式，也因此一度忘记自己原本的表达方式。直到后来有更多马来西亚同乡来到同一校区，他的口音才慢慢“找回来”。如今，他可以在两种口音之间自由切换：在课堂使用普通话，见到同乡马上切换成讲马来西亚华语的口音。他说，这种自如切换就像“语言上的双模式”，是他身份的一部分。
两人的顺利适应不仅源自家庭语言环境，也得益于国家教育制度的推动。马来西亚的高中统一考试SPM将中文列为正式科目，成绩优异者甚至可以获得奖学金，使中文成为许多学生认真投入的学术语言。尤其是在华文独立中学中，从数学到科学都有中文教学，这也让许多学生在学术层面提前具备使用中文学习的能力。黄芑汶参加过中文辩论赛，也写过大量中文作文；谢锦德则因为SPM的奖学金激励，更努力巩固自己的语文能力。当他们踏入汕头大学的校园时，这些积累都悄悄成为最有力量的底气。
更重要的是，在文化层面，两人来到汕头都感到一种“回到文化原乡”的亲切。黄芑汶面对第一次见到的广东传统食物时虽然有些惊讶，但因为能听懂解释，并与他人沟通，很快便理解其文化背景。而谢锦德从小听老人讲潮汕话、看潮汕戏曲，所以对汕头的街景与习俗都似曾相识。对他们而言，跨文化适应更像是跨区域移动，而不是进入完全陌生的世界。
语言是路，文化是桥，而这座跨越大洋的桥之所以稳固，是因为百年前下南洋的潮汕先辈替他们奠定了基础。今天的黄芑汶和谢锦德能够如此自然地在中国生活，并非偶然。百年前，南来的华侨在陌生的土地上种橡胶、务农、做苦力、摆摊谋生。他们靠双手开拓新生活，却仍坚持节衣缩食，为下一代创办学校，让中文在热带雨林环境中继续发芽。他们向殖民政府争取办学权，在困难中办成华校，让孩子们即使在异国他乡也能接受母语教育。他们在那个时代或许不会想到，他们用来写黑板字的一支粉笔，会在百年之后成为子孙跨国求学的钥匙。如今，这些华裔年轻人能够在中国“无缝适应”，能够在汕头被当作“家己人”，能够在两种口音和两种文化之间自由切换，正是因为先辈们把语言守住了，把文化传下来了，也把根牢牢扎在了土地与历史之间。
这不仅是语言学习的成果，更是一种跨越百年的文化韧性。黄芑汶与谢锦德的故事，是马来西亚华文教育的当代缩影，同时也是南洋华侨奋斗史温柔而坚定的回声，在今日的汕头大学校园里再次被听见。
（作者单位：汕头大学文学院东南亚华侨文化与语言战略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