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喜嘉
“金花女”是潮剧光彩照人的美好形象，是潮汕本土题材中流传最广、影响最深的标志性剧目之一。
题材溯源 潮调本到木偶戏
潮剧《金花牧羊》，又称《金花女》《金花掌羊》。题材源于明代万历年间刊刻的《重补摘锦潮调金花女大全》（以下简称“潮调本”），但该本后在国内散佚。此外，潮汕民间流传《金花牧羊》的传说，以饶平东界为故事背景地。潮剧搬演约在清末。1930年代，老三正顺香班演出《金花牧羊》，剧本整理谢吟；老正天香班灌录《南山会妻》唱片。
新中国成立后，对《金花牧羊》整理最为重要的资料有两份：一是1956年梅兰芳先生、欧阳予倩先生从日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拍摄的潮调本，后将影印本赠予广东潮剧院。二是木偶戏《南荆钗》口述本。
木偶戏本1960年代由木偶戏艺人詹春河传唱。该本插科打诨较多，尤其是进财、驿丞。细节丰富又具乡野情趣，如金花牧羊时，土地爷、土地妈和小鬼都来帮绩縩、砍柴；尾场安排了两种结尾：一是金花为嫂讲情，一家团圆；二是恶嫂被罚三步一跪，然后住于小屋，缺食受苦。
木偶戏本主要人物与潮调本一致，情节与潮调本后半部分相似；部分台词与潮调本几乎一字不差，如整篇祭文及金花诉冤的“念妾身金家人子”整段。场次名称及戏文，又与民国时期留存潮剧曲册相似。由此推测，潮调本虽在国内散佚，但其精华部分仍于民国时期的潮剧本中得以保留。由于潮剧戏班实力相对雄厚，在编演新剧目方面比木偶戏班更具优势，因此传统木偶戏剧本多源自潮剧戏班，再经木偶戏艺人加工。《南荆钗》木偶戏本集潮剧与木偶戏之所长，为此后的剧目整理提供重要参考。
直接由木偶戏本整理的剧目，当属1962年首演的折子戏《南山会》。先后有两个剧团演出，分别是澄海隆都樟籍业余剧团（以此剧参加丑戏会演）、澄海艺香潮剧团（曾赴广州演出）。艺香本由王菲、王鼎新、吴南生整理，作曲林炳清，分为牧羊、驿会两部分，后由中唱录音，演唱林云琪、郑若发、陈惠芳。
传承整理 潮州本《金花牧羊》
在潮调本与木偶戏本重见天日之前，潮剧艺人也依据传统本进行整理。比如1959年潮安县正天香潮剧团演出的《金花牧羊》，剧本整理柯静呆，作曲丁千林、林少初、陈致祥、谢源泉。此本与老正天香班本、老三正顺香班本存在渊源关系。
1962年，正天香筹划赴广州演出，时任中南局副秘书长吴南生提议重新整理《金花牧羊》，并从潮剧院借来潮调本作为参照。随后，正天香请来詹春河传唱木偶戏《南荆钗》，由编剧刘管耀记录戏文，作曲陈玛原记录曲谱。后经正天香整理改编的潮剧本，剧名仍称《南荆钗》，剧本整理刘管耀、柯静呆，作曲饶宗栻、周才，导演张鸿标。1963年正式首演，由詹巧芳、邱楚霞饰刘永，余丽珊、吴秀凤饰金花，洪炳松饰金章，黄妙娥、萧桂英饰金章婆，杨二弟饰驿丞，杨潮顺饰进才。
1979年春，潮安县潮剧分团重排《南荆钗》，戏名改回《金花牧羊》。同年3月，在枫溪戏院首演。4月，由汕头电台全剧录音，随后通过电波广泛传播。丁香茶饰演的金花端庄深情，唱念动人，尤擅活五曲。杨荣禧饰演的金章，痰火声动听，情感投入，演活了一位忍气吞声的畏妻伯。
从1963年到1990年代末，该剧演出场次达千场（连同其他团体搬演）以上。此后，潮州市潮剧团约有20年没有演出该剧。直至2023年1月复排，由陈涪榕饰演的金花表演细腻，文英斌饰演的金章朴实本分。
改编创新 潮剧院本《金花女》
1953年，潮剧界发起发掘潮剧传统遗产的运动并持续多年。1960年，广东潮剧院资料员何其川记录木偶戏《金花牧羊》（由戏校一位姓金老艺人口述），但没有整理。1961年，资料员陈鸿岳据此及相关资料整理出潮剧《金花女》初稿，不过剧本没有通过。
1962年，潮剧院正式整理《金花女》，剧本整理王江流、郑文风、陈鸿岳，作曲马飞，导演麦飞。10月，潮剧院青年剧团进入排演阶段。首演由陈丽璇饰金花，叶清发饰刘永，吴为雄、郑蔡岳饰金章，朱楚珍饰巫娇娥，洪继深饰进财，徐永书饰驿丞，王悦芳饰媒姨，黄木炎饰驿卒。陈丽璇饰演的金花，唱做出色。吴为雄饰演的金章赢得“活金章”美誉。
1963年，中唱为《金花女》录音，收录《勉学》《送郎》两段。由陈丽璇饰金花，陈淑妆饰刘永，朱楚珍演唱后台歌。唱片中陈丽璇的念白生动传神，比如“不免在此，绩麻待他”一句，将金花新婚的甜蜜和盼待刻画入微。
1981年秋，广东潮剧院一团重排《金花女》。重排本整理由郑文风、陈英飞担任；作曲马飞邀请后辈陈登谋协助创作，陈登谋对全剧曲谱进行整理，并对部分剧本重新谱曲，但最终全剧曲谱仍以马飞校审后所作旋律为定稿。导演马飞，副导演黄瑞英，艺术辅导吴为雄、陈丽璇。司鼓詹维纲，领奏黄壮茂，由郑小霞饰金花，陈学希饰刘永，李有存饰金章，林舜卿、谢素贞饰巫娇娥，陈幸希饰进财，孙暹龙饰驿丞，叶清发饰中军。
名编剧陈鸿岳对《金花女》的整理有如下忆述：“60年代整理时，第二场主要由江流完成；其他场次基本先由我撰写，再由江流、文风修改。署名排序以江流、文风、鸿岳较为公道，江流掌握创作方向，文风擅长文字润色。重排时，我拒绝参加。我倾向保留质朴风格。”
重排版演出阵容强盛。前辈甘为配角，老中青齐心协力，满台生辉。郑小霞饰演的金花温良、卓识。李有存饰演的金章骨肉情重，送妹出阁一段尤其感人。林舜卿饰演的巫娇娥，七情上面，表演夸张。陈学希饰演的刘永唱做可圈可点。孙暹龙饰演的驿丞饶有市井谐趣。
从1981年起，潮剧院本《金花女》进入长达十余年的风行期。先后赴中国香港及泰国、新加坡、法国演出。进入21世纪，一团、二团均演出该剧，民营剧团也有搬演。同期，该剧有多种音像出版物问世：东南亚唱片公司出版录音带；央视拍摄录像；海洋音像出版录音带，改由朱楚珍饰巫娇娥，阴沉内敛，多了点母性和温情；白天鹅音像出版LD影碟。
助力推广 香港及东南亚流播
20世纪60年代至70年代末，潮剧院本《金花女》在向中国香港及东南亚传播时，常以《金花牧羊》为剧名。60年代中期，香港韩江潮剧团（后曾改名香江潮剧团）首演《金花牧羊》。导演蔡绍林，由柳惜春饰金花，许云波饰金章，林妙卿饰巫氏，方桦饰刘永，杜楚璇饰进财。此后除在香港驻演外，也巡演至新加坡。也灌录该剧唱片，发行于香港及东南亚各地。
香港韩江《金花牧羊》，剧本源自潮剧院《金花女》。因同期大陆相关资料稀少，香港本成为考察潮剧院早期版本的重要参照。根据留存的唱片及演出本，可推测出潮剧院最初版本“南山会”为夫妻驿馆相会，没有“祭江”，情节略近木偶戏本；修订本则将“驿会”改为“祭江”，“祭江”仅拈香祭拜，未如重排本增设“祭酒三杯”。
经典赏析 “金姑看羊”版本谈
“金花牧羊”的故事流传四百余年，迄今在潮汕、闽南和台湾传播，金花被嫂逼赴南山牧羊为其独特标识。后世衍生文艺除潮剧外，还有梨园戏《刘永》、闽南歌仔册《金姑赶羊歌》及港台电影《金姑看羊》《金姑赶羊》等。学界有以“金姑看羊”为文学母题之说，演绎以“随夫上京”“牧羊守志”最深入人心。
广东潮剧院《金花女》与潮州潮剧团《金花牧羊》同宗潮调本，但分歧昭然。
一是谋篇布局各有侧重。剧院本为追仿《荆钗记》，以“舍金钗择荆钗”《下聘》开场，它虽比潮州本以《借银》开场更利交代前因，却使《送郎》《牧羊》后移，节奏拖沓。《勉学》为点睛之笔，金花既是贤妻又是良师，刘永意气用事，两人心性立现。全剧台词雅致，唯局部牵强，如重排本赴考途中，夫妇历数潮州胜景，有悖现实路程，且似走马观花导览，难掩嵌凑痕迹。潮州本全剧骨架沿袭传统，吸收木偶戏本尤深。戏文切合身份，于通俗中见精巧，并保留潮汕风土。如将《牧羊》特置于冬至，据出嫁女忌归娘家旧俗，使巫氏逐金花“师出有名”。
二是人物定位异曲同工。剧院本试图多角度铺陈金花，但配角纷陈，丑戏增多，面面俱到反失其要。潮州本金花戏份独重，笔力专注。《牧羊》一场长达四十余分钟，出场仅三人，金花饮恨吞声，金章忍辱负重，巫氏专横跋扈，人物风神毕现。两本人物差异最大在金章。剧院本金章惧内只为家和，长年经商，家道殷实，关键时刻说话算数。潮州本金章则被视为老实无用，对巫氏当面辱打金花，唯赔笑劝解。
三是情节安排同中存异。剧院本“送郎”先写妻送夫，后经金花陈情说理，刘永才允其相伴上京。若衡诸现实，夫妻赴京大事断无临时起行之理，设置稍嫌造作。潮州本修订本则为事前商妥，夫妻双双上路。“南山会”情节，剧院本初版只有驿会，修订本改为祭江重逢；潮州本自始即设“祭江”。团圆场，剧院本押巫氏到公堂掌嘴；潮州本秉持“家丑不外扬”，关门了断，似胜于大张旗鼓。
《金花牧羊》题材虽然直至恢复古装戏演出才走向全国、迈出国门，但由于满台生活气息，苦中有乐，历久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