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郭亨渠
古云：“神州行遍犹寻胜，万里归迟总恋乡。”离开家乡山村五十多载，但故乡的乡人乡事，像一首优美的诗，时刻在脑海里吟诵。
家乡山村，已有七百多年的历史。史载，先祖郭浩从广西按察使任上致仕之后，其第四子郭提岭，携眷在此定居，繁衍子孙后代。整个村子三面被山峦紧紧环抱，仿佛蹲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故自古以来，山村又有“金交椅”的美称。
站在村后的山峰上眺望，下面一处宽展的山凹，如同张开的臂膀，一落落“下山虎”房屋，沿着山坡的自然形态，由低处往高处筑建，相邻房屋之间，高低落差大约一米，人们在小巷行走，需逐级踏阶而上。山村前面，是一处宽阔的大埕，是村里人晒谷、晒麦的地方，也是孩子们嬉戏的天堂。大埕前面有一口大池塘，碧绿的水面上鹅鸭游弋，离村不远的地方，有北港溪，清碧的溪流横贯村前田野。少年时，恍惚山村处处皆景，头上蓝天白云，白云下有山坡上的果园，龙眼花的幽香，清澈的溪水，黎明时鸟鸣蝉歌，夜晚蛙声啯啯，行走山水间，仿佛置身于一幅立体的水墨画长卷中。
古村静穆，老屋残旧，古风习习，保留了几百年来村民的生活图景。但随着时代的脚步，这种图景已经融入了新的内容。当我每次回到故乡山村时，都会有不同的感受，前些年回山村，已见不到山村的炊烟，家家户户有了煤气炉灶。听不到牛的喘息，种田的人少了，原先的养牛户经商务工去了，耕牛成了少见的家畜，而不变的是，老村口的几株大榕树，枝繁叶茂，庞大的身影，给老村的一片空地带来清凉爽快，它们是村庄的年龄，枝桠上刻着游子童年的故事，是村人晨练和夜晚休憩好地方。而村外原先澄碧的练江支流，其时溪水污浊腐臭，小舟帆影绝迹，江面寂寥。苍天有大善而不言，练江有大悲而不语，北山上有污染环境的“洗金场”，其味其毒令长驻的飞鸟也逃之夭夭，蝉鸣鸟吟已成往昔。有人编了顺口溜：“进入北山峦，两眼泪汪汪。山前群峰绿，山后鬼门关。”我把所见所闻告诉镇领导人，他说目前正在加强整治，你下一次来，相信不会是现在的样子。
古语说“子不嫌母丑”，尽管家乡练江污染，拆解废品气味难闻，但恋乡之情并不因此泯灭。不久前又回一次山村，北港溪水变清了，溪之两岸，草木蓁蓁，饱含固润之气，而山上林木，小鸟们筑起新窝，无论你静不静心，都能听见它们欢悦吟唱之声。老村外面，原先的山坡和田野是一幢幢农家新居，小楼林立。古朴中溢着时尚，雄浑中饱含着风情。
而我恋旧，我想见的是山村的旧时风物，如古井、瓦窑、池塘，然而，这些都已经或将要消失，即使有保留，也只是让人怀旧的遗址，是祭奠逝去岁月的供品。我来到当年烧制砖瓦的砖瓦厂，昔时工场的繁忙景色已不见踪影，小草在旧址断壁上飘动，仿佛是在替故乡看守着昨天的故事，看守这故乡的一份眷恋。转至村前池塘，蓝天映照下的水墨绿，光影在水面飘飘忽忽，在氤氲的雾气之中穿行，如同一块绿茵。水面上，成群嬉戏的鹅鸭不见了，只有一只小鹅在池边鸣叫。
鸟鸣山更幽，鹅鸣村也更幽。而老村的两口大井，碧水依旧，但在井边挑水、洗衣的人不见了。井边挑水成了昨天的历史，因为镇里引用北山蟹窑水库水建成自来水厂，家家户户都有自来水，龙头一开哗哗流淌，吃饭、洗衣、如厕都是手动水来，因水量充沛，用水比城里人还方便。然而闲置的老水井也功不可没，几百年来，它承载着亲人漫长的期待，沉浸着弥足珍贵的人生滋味，是山村不可移动的文物。
在老村小巷漫步，老屋住的都是陌生面孔，堂弟说，近几年来，乡人多数建了新房，新楼、老屋就出租给外省外地打工的人，只有几位老人因恋祖居仍在老村居住。我走访了老邻居振池叔，老人家今年已经九十岁，出身书香门第，父亲是晚清秀才，民国时期曾在香港广州等地当教师，著书立说。而振池叔不喜读书，虽然读过二年书，村人说他“倒吊无点墨汁”，后来他退学务农了。有人说他父亲一辈子拿笔头，振池叔一辈子拿锄头。改革开放后，他儿孙办厂经商，成了“民营企业家”，家资超亿，可是他却不愿把锄头放下，仍然钟情于几分蔬菜地，任凭子孙如何劝说，他总是一句话：“闲了浑身不舒服。”如今，年已九旬，仍像当年一样挥锄挑粪，成了山村奇人。乡人编了顺口溜：“儿子宝马任奔驰，老子赤脚走菜地。”振池叔有个怪癖，自己省吃俭用，分钱不乱花，却支持儿孙捐巨资办公益事业。人们说：“老人虽怪，怪得可敬！”其实，老村虽寂寥，却是刻在游子心里的，他们离开乡村，或淘到了金子，富贵发家；或折损了青春，收获了沧桑。每当他们夜晚举头望明月时，浮华和名利都被过滤掉，他们惦记的是山村老屋的两扇柴门，那是故乡的眼睛，铁锁锁不住游子的牵挂。
离开山村时，下起霏霏小雨，山村静寂，空气湿重得似乎能拧出水来。我们的车如同硕大碧叶上的金龟子，刮雨器似乎代替了历史深处的钟摆。故乡的宗祠、庙宇、水井、池塘、晒谷场，犹如历经沧桑的老者，以从容安详的姿态，淡然地面对外界的纷乱扰攘，兴衰更替。以前山村曾因地处偏僻，交通不便，信息闭塞，经济发展滞后，这些年山村通了公路，通了动车，村人办制衣、电子等企业，加上青山绿水，古风古韵，外地也有组团前来旅游的。乡人说，原来生态改善了，风景也可以赚钱。语言简朴，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清风扑面，迎面吹来的不仅是风，更是山村的美景、是游子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