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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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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5年,有关潮剧的那些人那些事

日期: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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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4版:文化       上一篇    下一篇

  □ 梁卫群

  1935年,姚璇秋在澄海澄城出世。

  韩江南端的澄城是人文荟萃、历史悠久的县城,澄海人办的戏班,包括老源正兴班,还有老正顺香班、老三正顺香班等班,都是潮汕著名的大班。

  以前,站在澄城往东边望过去,能看到接连的坡形瓦顶之中,腾起两朵绿云,那是两棵龙眼树,树冠浓密,人们远远指着那树,说:喏,那就是姚厝。昔年澄海城流传过一句口头禅“东姚北朱楼下郭”,说这三家是清代整个澄海城最高最有钱的门第。其中的东城姚,就是姚璇秋家这个“姚”。姚厝祖祠也称缶麒麟祠,因有里面有一个照壁,上有彩色嵌瓷麒麟而闻名。姚家祖上做过刑部的大官,姚厝有一“秋官第”,秋主刑,点明祖上的官宦渊源。

  姚厝是一片大宅子,中间是祠堂,左右对称的布局彰显礼教等级,两边各三条火巷拥簇着居中的祠堂,嫡系共十二房头,环祠堂而居,亲缘远一些的住得便远一点,总共聚居了几百户人,都是姚家子孙。祠堂的上厅供着神佛,下厅供着祖先神位,若遇到家族的丧事,龛门就关上,七七四十九天过了,才开龛。

  火巷长长的,一条火巷带一口井,井边的墙壁上靠着三四支水桶,水桶是一条长竹竿外带一端绑个小木桶制成,打水的时候,便从墙上取下,把木桶支进井里取水,用完了,往墙边一靠,木桶在高处朝下,既方便控水,又避免木桶弄脏;这个比常见的“跋桶”用起来方便些,后者木桶连的是一段麻绳。井沿矮且宽。挨着祠堂的一条火巷深处,住着姚璇秋一家。

  自从小璇秋出世,家里就有八个孩子了。父亲一天醒来,便要面对八张嗷嗷待哺的嘴。每年六月和十二月,租了姚家田地种作的农民便挑了稻谷来交租,点校清楚,倒在公厅地上,稻谷一斗斗送进风柜翻动,扬弃瘪谷,姚家各房拿了筐、箩来分。这点公租,越来越不够糊口。父亲眉头常锁。别人家也有孩子生养的多,但像璇秋家八个孩子都活得齐全的,不多见。

  拿了“公租”的各房头要定期祭祀祖先。祭祖心要诚,厅里摆了好多八仙桌,桌上摆满祭品,各房的女人比赛似的,拿个小勺蘸了米浆,一遍遍地刷着垒得高高的米饭,米饭装在几十只小碗里,供奉祖先要丰足,米饭要垒得高,堆尖的部分能比碗身高出两倍。祭完祖后,这些米饭会分到嫡系的这十二家,一时吃不完,便摊开,用吊篮装上,悬挂在通风处,慢慢吃。

  然而,这种日子在小璇秋的记忆里,并不多。因为安稳很快被打破了。

  璇秋行八,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在她之上,有五个姐姐,第六、第七才是男孩。她很小的时候,父亲便去世了,两年后,母亲也撒手离世,没留下一张照片,剩下几个尚未成人的孩子。三个最小的孩子跟伯母一起生活,伯父已故,伯母自己没有生养,这两房就一起过。从小不知父母,不知父爱母爱,璇秋的生命里,没有纵容二字。

  父母去世的时候,璇秋太小,还不懂事,但比她略大的小哥却清晰地记得日本兵闯到家里来的情景。听到橐橐的军靴声,家家户户就赶紧关门,商铺也闭门歇业。日本兵擂门的时候,姚家几户人共住的院落里,总在前屋守户的大狗也没了脾气,悄悄地开溜;天井里四个角落的鸡笼鸡埘近百只鸡竞相扑棱棱地飞窜……

  战乱加饥荒,每一个生命都如此微末。

  这一年,洪妙正在家乡隆都一带做功德。

  洪妙生于1904年,4岁随父亲从暹罗返隆都(隆都那时还隶属饶平),从此与祖母相依为命。

  隆都,历来被视为鼎脐地,低洼,村落众多,一村一姓。下社是洪姓,在莲阳河边上。从外头望来,满眼荔枝不见村。村里人大都依靠南洋番批过活,剩下的多少有点田地,种荔枝。但洪妙家既无田地也无番批。

  潮汕重祭祀,娱神的锣鼓队、纸影班并不少见。顽皮聪颖的洪妙对鼓点很敏感,五六岁就已经参加村里的大锣鼓娃娃班,8岁,就在纸影班学唱潮剧。那些曲,对他来说并不难,但当纸影揭手,不只会唱,一人要操作几个角色,说唱就唱,说动就动,忽而生,忽而旦,忽而张三,忽而李四,还要特别善于抓住锣鼓和节奏感,也讲究动作造型,他应付得来,后来也学会操琴、司鼓。

  这个慢慢长成的少年,用这样的方式养活自己和祖母。不到20岁,洪妙在粤东闽南已声名鹊起。

  舟楫日渐便利,更兼国内生计艰难,洪妙也上了下南洋的船。1930年,他在泰国加入老怡梨春戏班,开始真正的潮剧舞台生涯。这班老怡梨春是潮阳老怡梨,往返两地,作商业演出,因南洋潮剧日盛,请戏日多,独据曼谷耀华力路东湖戏院驻演。

  彼时曼谷潮剧之盛,“为况之盛,莫与伦比,莫说当地的泰剧,望尘莫及,即祖国任何大都市的任何的剧种,亦无此等热烈现象。”(见《潮剧在泰国沧桑史》)

  当时来曼谷的戏班和艺人甚多,潮汕俗谚“牛角不尖不敢过岭”,市场只看实力,洪妙这一出台,是必得要一鸣惊人的。

  演的便是《辩本》。《辩本》也叫《辩十本》《杨令婆辩本》。这出戏很挑人。曲重,调门又高,很少有人能驾驭。如果没有合适的演员,戏便搁浅。这样的例子并不少见,多少剧本因为没有合适的演员而尘封。

  班里童伶唱实声,节奏平缓,音域狭窄。男伶里头,洪妙是个异类,他学过外江曲,摸索出真假嗓结合的发声方法,高音上得去,不僵紧,中低音放得下,有弹性,别人所无。

  “杨令婆”一举成名,轰动曼谷。斗戏风尚是戏班竞争剧烈化催生的产物,一次,斗输的戏班班主竟雇凶连砍了洪妙三刀,把他的鼻梁骨打断了。此时的洪妙是云头正开日头正上,年轻的身体、不屈的精神,有很好的自愈能力。养好伤后,他又随班到越南、马来西亚继续唱他的杨令婆。他的《辩本》是戏班招牌戏。独特的洪腔已初现,他的戏路越来越宽,演技越来越长进。以青衣和老旦行,洪妙闻名于南洋潮人世界。

  他那时拿手的剧目除了《辩本》,还有《包公会李后》《扫纱窗》等戏。

  含悲泪,愁锁眉黛,当初逃难流落四方。

  提起十八年前,居住在皇宫,蒙君宠爱龙凤和鸣。

  身在凤楼深宫院,孰料横祸平地生,

  恨煞刘后心狠毒,正致苦海生波祸起宫廷。

  ……

  这是《猫儿换太子》的故事。剧中李妃熬过18年的岁月,终于守到云开见月明。人生的磨难有时有对手,很多时候是没有的。

  由于长时间高强度演出,洪妙失嗓,他熟悉和迷恋的舞台正在远离他。原以为一技傍身,便可行走天下,老天既予便宜饭,如何又无情夺回。一切猝不及防,回天无力。

  每年农历六月二十四日和十二月二十四日,是戏班重要的日子,前者是戏神诞辰,后者是神上天的日子。这两个日子也是决定班中人员去留的时候。这两天,各班要到田元帅庙拜田元帅,把在各地演“跳加冠”所得的“红包”,用于购置祭品拜祭。礼仪完毕后,班中的班主大簿宣布艺人、司鼓、领奏以及后台部门主要业务人员的去留。留者每人送一红绳,未得红绳者则另寻高就,叫“分班”。去留的人,已于事前讲好,后发款结账。如在十二月二十四日,班中艺人可分得一份猪肉礼品回家过年。

  戏班不养闲人,洪妙分不到红绳和猪肉。1934年,除了唱戏一无所能的他只好返乡,随身仅有一只破旧小箱。这一年,他刚好30岁,而立之年,迎风之舟遭折帆。他,成为命运的弃儿。

  无处可去的时候,总有个家能接纳他。回到隆都,在自己村里,肯干总不致饿死。唱不了大戏,走唱,甚至去举丧之家唱佛曲,然后拿点佛饭佛米回家。

  1936年,有个男孩沿着小巷村道叫卖“油炸粿”,这个小男孩叫卖没几天,便被老三正顺香班买走了。潮阳峡山义英乡便少了一个“卖糟粿”的小男孩,而潮剧近代最耀眼的小生角将要诞生。他叫翁銮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