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成了没妈的孩子。
周六我回澄海娘家时,妈妈还好好的。下午我叫了车准备回汕,想着老人还在午休,静悄悄地走,开门时却见妈妈从里屋踉跄走出来,我挥挥手跟她说别送了,当时闪过一个念头,“回去抱抱她”。但鞋都换好了,想着司机在等,就断了这个念想,把门关上……没想到第二天晚上9点多,突然接到哥哥来电:“阿妈出事了!”
2025年11月2日晚9时半,我亲爱的妈妈黄曼燕女士突发心梗离世,享年85岁。当晚120救护车15分钟后赶到,但已回天乏力。
妈妈17年前就被诊断出心脏房颤,爸爸一直小心看护、无微不至:每天为其测心电图,确定药量;睡前用制氧机吸氧;家里的电炖炉一年四季都亮着灯,高丽参水每天要喝上好几杯。老爸每月的几千块退休金大部分都花在给我妈买参、买药上。
妈妈一生温厚善良、乐观向上、隐忍负重、无私奉献。
读高中时,同班的万浩同学因交不上15元学费想辍学,妈妈知道后,就替他把学费垫上了。后来这位同学出国后事业有成,一直惦记着这份同学情谊,1985年请我爸妈一起组织高中同学聚会,出资请了全班同学。妈妈读书时学习成绩优秀,在隆都中学读初中时就作为优秀学生代表、侨属代表到澄城开会,多年以后,母校许剑文校长仍记得她。高中时录取侨中(高二起并入澄海中学“华侨班”),她是班干部,成绩在班里数一数二,1961年高中毕业时却因“华侨地主”身份,与大学失之交臂。
妈妈本来有机会移居香港,像我小姨一样,而她却选择了陪我爸下乡,在陆丰的农场一呆就是18年,生儿育女,种菜、养鸡、缝衣,无怨无悔。老爸说,妈妈前些日子还问过他,当年我们为啥要种那么多菜呀?一家子是吃不完的,经常送人;茄子给小孩当手榴弹,扔着玩。爸爸说,有趣呀,整整齐齐,一种菜种一两畦,回澄海过完春节返农场,就见到油菜、白菜的花抽得老高,小孩可以捉迷藏。其实,辛劳也是真真切切的:一天要挑十来担水浇菜,不时还得松土、拔草、上肥等。三个小孩正值长身体的时候,家里的锅也变“小”了,妈妈总是先捞部分干饭出来,自己喝粥。小时候还有一个误解:妈妈爱吃鱼头。长大后才明白,妈妈是想把鱼肉都让给我们吃啊。
上世纪70年代,教师工资低,日子普遍过得捉襟见肘,而我家因为有外公的番批,以及妈妈的手工活,生活还相对过得去。有一年清明节,湖陂中学的邻居阮友经老师手里攥着猪肉票,却囊中羞涩。他去校长家借钱,没借到。我爸又一大早去东海镇赶墟,没在家。所以他在教师宿舍前进进退退徘徊良久,我妈妈看见了,就主动问他:“友经老师,今天过节,你怎么还没回家?”他这才把情况说了,问我妈妈有没有钱可借?我妈妈说,家里的钱锁在抽屉里,钥匙在我爸那,一时拿不到。不过刚刚有人来取衣服,还了5块钱缝衣费,够不够?友经老师连声说,够、够、够!于是拿了钱马上到场部买肉,回家过节。
妈妈生就一双巧手,懂绣花、会缝纫。她绣在枕套上的牡丹花、松鹤等图案栩栩如生,渐变色的花瓣、娇羞的花蕊,成了我童年的艺术启蒙。她替人裁剪、缝制衣服,补贴家用,中式的、西式的,不在话下。小姨从香港寄来时装杂志,妈妈一看就“秒懂”。记得小时候,妈妈常替我们姐妹俩缝制衣裙,审美在线、设计感十足,在改革开放前的年代,我们穿着这些漂亮衣裙穿街过巷,常常引来小伙伴惊羡的目光。
说来好玩,知青回城时,我爸改教地理还是妈妈拍板定的。我爸当年在陆丰的学校教初中英语,但由于当地师资匮乏,其他不少课程也都教过。他调动回澄海的手续一直是我妈在跑,当时澄城的英语教师已饱和,而侨中缺地理老师。教育局领导征求意见时,妈妈爽快说,就教地理吧。1981年回城后,爸爸自学华师大地理课程,一心扑在教学工作上。后来连续多年教高三,当班主任。一个面上中学,高考地理单科成绩经常在全市名列前茅,我爸也因此被评为全国优秀园丁。这背后,其实也有妈妈的功劳。
外公黄惟宪先生是旅泰诗词大家,曾任全球汉诗诗友联盟会会长。外公2014年7月去世,他的诗词手稿辗转香港运抵家乡,妈妈决意完成外公遗愿,将其作品结集出版。于是,全家总动员,爸妈先挑选整理繁体字诗稿,我和姐姐用手机、电脑录入,注释、校对文字,我先生装帧设计、编排、打印书稿。近两千首诗词,几百个日夜,妈妈常常戴着老花镜,仔细推敲校正,2016年9月《二心斋》出版,凝聚了妈妈的不少心血。
老爸说,他们前世相欠,才会相爱一辈子,并成为彼此的精神支柱。“初识羞含心暗猜,勤学尊师同窗台。轻盈曼妙观倩影,阅尽春色燕归来!”这是老爸后来写给我妈的藏头情诗。记得20年前,我陪爸妈在海滨长廊散步,那天阳光灿烂,海风轻拂,不知怎么就聊到了人生,妈妈笑着说:“谁先走就赢!”而我,不知不觉笑出泪来。妈妈,这一次,您是赢了,走得如此突然,甚至不给我们告别的机会……
痛定思痛,痛何如哉!母亲,当握着您冰凉的手,当父亲和您最后一次脸贴脸合影,当我最后一次为您净身穿衣,当鲜花铺满您的遗体,当火化炉燃起熊熊火焰……我怎能不失声痛哭、悲不自胜?如今,唯愿还有来世,我们还能永远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