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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11
星期四
当前报纸名称:汕头日报

一笔一划写好字 风范长存励后人

日期: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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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7版:潮风       上一篇    下一篇

  王子智书毛主席词《沁园春·长沙》

  王子智书《唐太宗·百字箴言》

  ■ 陈奇峰

  我的恩师王子智,离开我们已然四载。四度春秋流转,先生携清风远去;今逢诞辰百年,墨香仍在人间萦绕。一支毛笔凝风骨,两袖清风存德馨,先生黝黑的身躯、硬朗的腰板与慈祥的笑容,始终鲜活在我的记忆深处,从未远去。

  翰墨结缘,师恩启蒙

  孩童时代,父亲决意让我学书法,以承文脉。我至今清晰记得,那日父亲带我前往乡里的龙头小学,拜见在家乡一带声名远播的王子智老师,恳请他收我为徒。

  老师用慈祥而明亮的眼眸端详我片刻,轻声问道:“你为何想学书法?”我直言不讳:“爸爸说,咱家祖上有位写得一手好字的祖公,他自己的字也漂亮,说写好字得有人传承,便带我来了。”老师又问:“那为何不向你父亲学,反倒来找我?”我急忙答道:“有学呀!爸爸用红钢笔水写的书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贴在墙上,我吃饭时都盯着看呢。”父亲轻轻拍了拍我的头,笑道:“别瞎说,我那哪算书法!”老师闻言哈哈大笑,随即从枕头下取出几页墨迹,铺在桌上问我:“那这些你喜欢吗?”

  我眼前一亮,瞬间被那行云流水的字迹吸引——那是用行书写就的毛主席诗词。王老师温和地说:“这是行书,学书法得从楷书筑基,你晚上来吧,我写楷书给你,先练练描红。”彼时字帖稀缺难寻,我的第一本字帖便是老师亲手所制:他将楷书工工整整写就,再亲手刻在木板上,用红钢笔水一页页拓印出来。如今近六十年过去,这本字帖我仍珍藏完好,偶尔取出翻阅,恩师的身影便愈发清晰。

  自那日起,我与恩师结下不解之缘。无论是为公社办宣传栏、为乡里写春联,还是协助县文化馆、博物馆筹办展览,我都是老师最得力的帮手,而这些实践也成了我最好的练字机会,老师总能在旁精准指点迷津。在那个习书者寥寥的年代,蒙恩师悉心教诲,我读高中、师范时,书法已在校园内小有名气。当我参加师范学校同时开展的书法和作文比赛双获第一名,当1980年自己第一幅书法作品发表于《南方日报》,我第一时间将喜讯告知老师,他的喜悦比我更甚,那份师生同频的成就感,至今难忘。后来我调往汕头工作,每逢回乡必登门探望,常带老师的作品到《汕头日报》发表,再将剪报细心寄回。几十年来,我们师生二人在书法这条艰辛道路上携手登攀,共探创作之妙,同享收获之喜,早已难分彼此。

  临池不辍,艺道生辉

  老师常教诲我:“拳不离手、曲不离口”,好字是练出来的。他说,学书法必经三境:一是临摹,二是领悟,三是独创。中国书法内涵深远,作品是作者性情与修养的写照,要做到“人书双修,通古达时”,没有坚韧毅力与执着追求,难有深厚造诣。这既是他的从艺箴言,更是他一生的践行。

  老师出身书法世家,成长在普宁市榕江边的偏僻乡村,自幼受家风熏陶,与笔墨结下不解之缘。他从楷书入门,遍临柳体的刚劲、颜体的雄浑、欧体的严谨,再攻“二王”行草的灵动,后潜心钻研魏碑《张猛龙碑》《郑文公碑》的古拙,七十余载临池不辍,楷功扎实,诸体皆精,终能融会贯通,自成一家。他的书法结体稳健却不失舒展,侧锋取势如短枪大戟,笔力雄浑、刚劲峻挺,恰如他的人格一般刚毅磊落。

  虽长期在偏僻乡村任教,地理与环境皆受限,但翰墨之志从未动摇,他在一方斗室中开辟出广阔的艺术天地,以平凡人生书写非凡业绩。其作品屡次入选全国书法大展并斩获佳绩,大量墨宝被国内外收藏家和博物馆珍藏,还被编入《当代书画名家作品集》《中国古典诗词集》《唐太宗百字箴言百家书法集》等典籍,更出版了《王子智楷书》字帖和《楹联杨清》王子智书法专集,惠及无数后学。老师先后加入上海、汕头、揭阳书协,受聘为普宁市书协顾问,获评揭阳市“书法之家”,数十年间桃李满天下,为书法界培育了大批人才。

  庆祝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80周年之际,应汕头警备区政治部与龙湖区委、区政府之邀,老师将潜心创作的近百幅敬录毛泽东诗词的书法作品,在龙湖展览馆展出。这些作品构思精妙、情感炽热、功力深厚,笔墨挥洒间直抒胸臆,字里行间满溢着对党的赤诚、对领袖的敬仰、对人民军队的深情。展览期间,汕头市历届书协主席纷纷前往观赏,皆赞不绝口,称其“穷变化于毫端,合情调于纸上”。

  老师最擅长书写毛主席诗词,几十年来写了无数作品赠送普宁市的历任领导和好友。也就是在汕头市的这次活动期间,我安排老师住龙湖宾馆,有幸目睹老师挥毫书写最精彩的一幅毛主席的《沁园春·雪》,至今记忆犹新。他取出一直浸在水中的长锋羊毫斗笔,饱蘸浓墨,凝神静气片刻,腕肘发力间,笔锋落纸如惊雷乍起。“北国风光”四字,起笔藏锋沉稳,横画如千里冰封,竖笔似万丈雪岭,撇捺舒展若银蛇舞动,转折处棱角分明又圆融无痕。一下子让在场的几位观书者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感叹。行至“山舞银蛇,原驰蜡象”,笔势渐疾,墨色浓淡交替,枯笔如老树虬枝,润笔似琼浆漫溢,笔画间顾盼呼应,一气呵成,竟无半分滞涩。最妙是“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末笔“朝”字竖钩,笔锋顿驻后骤然挑出,如利剑出鞘,力道透纸三分,尽显吞吐天地的豪迈之气。整幅作品章法严谨,疏密有致,墨色层次丰富,既有颜体的宽博雄浑,又兼魏碑的古朴苍劲,字里行间仿佛能听见雪野风声,感受到那份吞吐山河的磅礴意气。大家纷纷小声称赞:老先生真是好功夫!

  淡泊修身,风范永存

  “淡泊明志,宁静致远”,正是恩师的人生写照。厚德薄利、勤奋自勉、清高自重、助人为乐,他教书更育人,其品格如春雨润物,深深影响了我的一生。

  有一年我专程登门,恳请恩师赐墨宝编入《清风正气名句书法集》,他不假思索便挥毫写下《汉书·陈汤传》中的名句:“记人之功,忘人之过”。老师常说,人活于世当“恩欲报,怨欲忘”,心怀感恩方能收获幸福——感恩党的英明领导,方有安稳生活;感恩祖国祥和,方能各展其才;感恩父母养育,方能健康成长;感恩师长教诲,方能启迪智慧。“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人与人之间当和谐包容,唯有如此方能成事。这便是恩师的处世之道,认识他的人都深知,与王老师交往大可敞开心扉,有事相求,他都直言回复,不能办的事马上表明。能办的事他从不推诿。

  我常暗自思忖,身为农民的儿子,若人生路上未遇恩师,未与书法结缘,或许早已是另一种人生。恩师俭朴的生活、执着的追求、朴实的人格、淡泊的心境与惊人的毅力,始终是我追寻的风范。几十年来,他创作了无数书法作品,在普宁乃至揭阳一带,提起书法无人不晓王子智之名,祠堂民居中,他题写的牌匾雅字随处可见。老师的书法应酬极多,但无论对方职位高低、身份贵贱,他总是有求必应,从不计较名利。这与世间那些动辄论价、斤斤计较的所谓“名家”相比,境界高下立判。而这,正是书法这门传统文化能扎根民间、深受百姓喜爱的真谛所在。

  恩师对创作始终一丝不苟,不满意的作品绝不送人,赠予他人的必是精心挑选的佳作,因此家中竟无一幅自己的得意之作,唯有作品的照片留存。他生活清贫却精力充沛、毅力过人,每次回乡,我总爱站在一旁看他挥毫:淡淡的心境、幽幽的书香中,笔墨间流淌着心性的郁勃之气与艺术的诗意魅力,让我仿佛重回童年拜师学艺的如梦岁月。无论体力、毅力,还是艺术造诣与勤奋程度,我与恩师相比都如小巫见大巫,唯有高山仰止之感。

  令我始终惊叹的是,恩师八十多岁高龄时,仍如年轻时一般,每日骑着那辆旧自行车,从乡村往返小镇的书法工作室,八公里路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日出而作、日落而归,默默耕耘不辍。路还是那条路,车还是那辆车,房还是那间房,而他硬朗的身板、清澈的眼神、铿锵的声音与慈祥的笑容,从未改变。我想,这定然与他的艺术人生、处世原则、健康心态密不可分。他将一生心血悉数奉献给书法艺术,全心全意为人民群众服务,损而不竭,施不求报。

  遗憾的是,他老人家最后几年患上眼疾,虽上省城医治,但因人老器官功能衰竭,医师妙手难以回春,缓慢地老师双眼完全失明。有一次我去看望他,发现他居然做了一个木条方框压在宣纸上,摸着在方框内写字。我不禁眼眶湿润,从口袋里摸出一千元塞在他的手上,说:“老师,您以后不要再写字了!”老师头脑还是异常清晰,他知道我误认为他是为了钱而写,他说:“不是钱的问题,是人家喜欢我的字,但不知道我眼睛看不见了,从老远的地方跑来索要书法,我哪能让人家太失望呢!真后悔眼睛还看得见时没有多写些作品留起来随时可以送人。”这坚强的意志,这博大的胸怀,不正是炎黄精神的生动体现吗?

  然而,恩师奉献的岂止是书法?他锲而不舍、诲人不倦的精神,无私奉献、温润谦和的品格,其人、其志、其德、其艺,永远是我们心中的楷模。

  “一笔一划写好字,一生一世做好人”,这是恩师对我永恒的叮咛。他的品格,我一辈子都学不完。越到晚年领悟越深刻。

  生我者父母,教我者恩师。

  百年笔墨传薪火,四载云烟念故人。先生风骨长存,教诲永驻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