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 晓
我是一个紧张型人格的人,莫名的焦虑与慌张俨如天气之变,随时风起云涌,所以我对松弛感特别渴望。
缓解我动荡不安情绪的方式,近年来一直在探索之路上,随便说说几种愿共享。
古书之美。古书承载着时间的重量,流淌着历史的天光。
明朝一个叫张岱的人,是我神交已久的古人。他的那本《夜航船》,是伴我多年反反复复读的枕边书。
去年冬天的一个夜晚,我于床头灯下慢读《夜航船》,读到第126页,台灯灯泡里的钨丝突然一闪一亮中熄灭了,由此也宣告了这盏灯泡的寿终正寝。这盏台灯灯泡发出的暖光,陪了我3年夜读时光,其中就有诸如对《夜航船》《道德经》《庄子》《墨子》《周易》《论衡》《唐诗宋词》等古书的阅读。在对这些古书的阅读里,或许有时我是囫囵吞枣似的吞咽了。让我由衷感叹的是古人的文字,惜墨如金,深刻凝练,宛如雕刻。古人们心无旁骛,神游天地,思考是那么广博,表达是那么传神。邓康延先生对汉字发出这样的感叹,汉字好像是能吃的,还能吃出气质——腹有诗书气自华。人类世界上,很少有其他哪个民族的文字,能够一口气穿越数千年,让后人能够在前人叠起的层层履印里,找到集体情感的深深共鸣。在对古书的阅读里,让我荒芜的心野注入源头活水后有了青翠生机,更让我在现世的焦虑焦灼里,得到古文光芒的深切抚慰。
树木之愈。树木,是人类的故乡。每到一个城市,我对大街上、公园里的树木,都有一种亲人般的依恋。
人心贪婪时,在大自然那里或许可以得到补偿。凝视一棵树,它粗壮的枝干里涌流着汁液水分,树也在俯首向心,默默致意养育自己的根,根上有水,供养着一棵树。这些年来,我去深山老林里探望了1600年树龄的古银杏树、700年的古杉树、300年的黄葛树。在这些如老祖宗的古树面前,我会感叹人在一棵树面前的谦卑温柔,人在一棵树面前的低眉颔首。在苍茫时间的过客里,有很多树,高耸在云天之下,饱含慈悲打量着人世的纷扰与退场。在这些树木面前,我得到了心灵的治愈,人生进入了松弛状态。
良友之光。“鸟择良木而栖,人择君子而处,心择善良而交”,这是古人的交友原则。这些年来,与我交往的人去去来来,而今在灯火阑珊处,还有几个老友如老酒存贮于僻静山野处。想当年,车马喧哗处,多少信誓旦旦的友谊都雨打风吹去了。人大多是精致利己的动物,最大限度摒弃对自己不利的东西。与我来往的人,大多数只是精神利益上的相互输送,乃至突然照亮了黯淡之中的人生。我不高攀,也尽量不委屈自己的心。比如我与一个商人交往,他有钱,每次吃饭都事先声称他买单,但后来看到了他隐藏内心的高傲,他对我的不屑,以及廉价的同情,不知是在哪个季节,我淡了与他的往来,他再请我吃饭,我推托说到山中看树去了、去看一只孔雀开屏了、去看一条河流涨水了……他其实是明白的,我与他的交往,一旦精神上发生了倾斜,我选择离开与散去。还有一个作家,在他面前,他总是带着炫耀的心情夸口说与文坛上一些著名作家称兄道弟,去了北京他们请吃饭请喝茶这些应酬根本忙不过来。那天,与他喝了一顿酒后,我再也不愿意见到他了,让我们去各自的人生江湖悲喜自渡吧。所以我认为,好朋友之间,在天空,就如茫茫天宇里的两颗星星,不一定是挨得最近,只是彼此之间,能够接收到对方发送出闪烁的那一缕星光。
在一条大河里畅游,耳畔水声潺潺,那也是时间的流水;徒步山野,与一老翁相遇闲聊,他把神秘的家世放心地告诉我;与一家乡场上的老馆子相逢,吃上一顿乡野土菜;黄昏看日落远山、夜里凝望星空,看青瓦房顶上落满的鸟粪、看植物上凝结的霜、老烟囱里升腾的炊烟……这些,都是让我的人生得到松弛感的事物。
感谢人间,让我相遇与享受这些美好安稳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