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韩江农夫
伯父2007年离世时，虽才56岁，但应是没遗憾的，因为他最牵挂的子孙已如即将绽放的花蕾，展现出生机勃勃的成长状态。
我对伯父的清晰记忆，是1993年上小学四年级时，父亲和伯父“行虫習船”（虫習，潮音sab4，成堆的贝壳，可用来烧成贝灰作建筑材料）开始的。当时正遇上汕头大搞基建，“虫習船”生意很好，父亲和伯父仿佛挖到金矿，将自己当铁人拼命干，常不顾危险晚上行船，常卸货后轮班倒再启程，每三四周才回家一趟，然后又匆匆出门。然而，1994年市场突变，价格大跌，每载一船就亏损一趟，父亲和伯父回到家总是不说话、叹长气、抽闷烟。亏损持续10个月，无以为继，不得已，他们把“虫習船”卖掉。卖船那一夜，滴酒不沾的伯父一饮而尽，眼角湿润，彻底与“虫習船”告别。
负载全部身家的“虫習船”被卖掉后，父亲和伯父都背负近5万元债务，人生陷入低谷。伯父原本就话少，如今更沉默，但不像其他受到重大打击的村民般沉沦于酗酒或赌钱，而是一件接一件地干农活、做家具、补锅盆、修补厝，家里“叮叮叮”“梆梆梆”声不停。伯父不给自己空闲时间，似乎这样可减轻债务压力，而无论物件还是老厝修补后，确实看起来更“合目”（顺眼）了。
休整约大半年，父亲和伯父想起干老本行，箍竹排掠鱼。他们约凌晨三四点结伴出港，中午前回港，只有遇到台风天才会休息。讨海的营生极为艰苦，尤其到深冬，海上风浪大，咸腥味重，竹排无遮无挡，巨浪打到身上，既冷又疼，冻得人嘴唇发白，手脚僵硬，海风在脸上留下的沟壑又深又粗，而月收入不过2000元。如此驴生拼死，却入不敷出，想想都沮丧，但伯父并未因此变得“乌面”（黑脸）或暴躁。
那几年，伯父午后常来家里和父亲食茶闲聊，有时还吹竹笛自娱自乐。我当时很惊讶，问伯父是从哪里学会的，回答是自学。一个看起来与文艺毫不搭边的渔民，竟无师自通学会数曲笛子，想来伯父内心有极柔软的地方。
伯父的手工也很厉害。那时上初中，喜欢阅读，书却无处存放，于是央求伯父送个书架。伯父二话不说，刨木、组装、上漆、晾晒，没两天就做出一个品字形书架，虽小，却圆了我的书架梦，一直用到参加工作才更换。如今，实物书架早已不在，但心中书架永存。
没见过伯父发脾气，这可能也与潮曲的滋养、手工的修炼有关。工作虽赚钱不多，却从未停止前进；债务虽压力很大，却没怨天尤人；伯父拼尽全力等待生活的转机，通过温和的性格调节生活的苦难，无论毅力还是情操，在农村都少见。
伯父的温柔还体现在“惜嬷”（宠爱老婆）上。除极少数大事外，家里大小事情，伯父都交给伯母打理，伯母感觉受到莫大尊重，在家里和族里说话也都敢“大声迫喉”。奶奶既封建又“枭横”（性格乖戾蛮横），伯母与奶奶吵架时，伯父并未一边倒站队奶奶，而是维持着微妙的平衡，而这种平衡在潮汕地区相当于“相辅”（帮助）老婆。如今，伯父已去世18年，但每当家族聚餐提起伯父，或大合照缺少伯父时，伯母仍跑一旁偷偷抹眼泪。
伯父通过性格温和与夫妻和睦的言传身教，给两位堂哥的人生带来巨大的力量和底气。只要不是“刣人放火”（杀人放火），伯父都鼓励和支持他们自主决定，不说教，不阻止，做好铺路工作。大哥说要买辆面包车去机场搞客运，伯父提前将村头的荒地整理成车棚；大哥想结束当时还属于高收入的开拖车而转为开摩托车铺，伯父说家里还剩下点存款你拿去用；二哥准备上大学时伯父刚好确诊癌症，伯父说就算借钱也要供你去读书；二哥保送研究生时家里因为治病早已掏空，但伯父依然说只要你觉得对自己长远发展有利就继续读。
印象中，伯父日常不怎么管孩子，但两位堂哥人格健全、家庭和谐，现在想想，哪有父亲不管孩子呢？引导子女向上向善，相信儿子比自己懂得更多，这种放手的信任，实则是用深厚的爱为孩子的成长打下一生的情感基础。
天有不测风云。1998年，伯父47岁时确诊胃癌，整个家庭重心都转移到治病上。面对不治之症，伯父按医生提供的方案配合治疗，平和地接受可能的结果，既没抱怨或愤怒，也没拒绝或惶恐。在历经多次艰辛的手术和化疗后，伯父的身体变得异常虚弱，不但无法从事重力劳动，而且失去很多味觉，经常靠吃点腐乳才能咽下饭菜。尽管如此，伯父也很少提要求，不想给家里人增加过多负担。
治疗期间，亲人的泪水免不了，但没看到鸡飞狗跳，而是齐心协力。医生原本判定的4年寿命，在伯父的良好心态和家人的精心照顾下，延长到9年。最后的岁月，伯父自知无力回天，不愿浪费钱，放弃化疗，在家陪伯母说话、逗孙子玩，临终前没什么牵挂，只是叮嘱子女要好好孝顺母亲。
在这9年时间里，家人接力完成几件大事。大哥结婚了，2002年门前的凤凰花即将开时，大嫂也生二宝了，伯父在离世前见证代际传承了。二哥读完本硕了，进入大公司赚高薪了，2007年进入凤凰花季时，也结婚了。伯父终于撑过寒冬，迎来春天，带着微笑离开人间。原本大病阶段亲情最容易出现缝隙或崩塌，如今亲人之间的爱却更深沉、更紧密了，这不就是最好的家风和遗产吗？
伯父的一生，除拾掇好自己、经营好夫妻关系之外，还奋力托举下一代，尤其在精神上，既让子女站在自己既瘦弱又宽厚的肩膀上，也让家庭内部充满鱼水关系般的友爱互助氛围。如此，伯父虽远去，却仍以受家人尊重和敬爱的方式，被诠释和演绎着，这不就是最好的纪念吗？这如醇厚鱼汤般温润的传承，不就是海墘（海边）人最珍视的船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