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杨友爱
1860年的汽笛声
是你时间的轴心
百载商埠的版图里
扇形骑楼如古旧折扇次第展开
花岗岩基座爬满藤蔓
在中山亭的轴心
时间缓慢旋转
三十年代的“四永一升平”
在骑楼廊柱缝隙里沉睡
百货大楼的玻璃柜
曾照见多少绸缎与怀表的光泽
汽笛声里归航的南洋客
用整袋银圆敲醒打银巷
侨批局的印戳
把无数牵挂寄往潮水彼端
那些骑楼雕花门楣
仍然在呼吸着百载海风
每一扇百叶窗的启阖
都牵动着在异国他乡的心弦
旧钟楼指针
生锈的罗盘在骑楼夹角沉思
朝北是韩江 朝南是大海
却总在季风里偏向
邮筒腹中曾寄出的信
在风中飘荡
落款处语重心长的墨迹
像一句未见面的哽咽
侨批的暗语
只有骑楼窗花能解
当月光淌过罗马柱时
砖缝里便流出潮湿的方言
如今蚝烙的香气
老厝天井里依然的茶杯声
工夫茶冲开三百年唐山水路
游客的镜头追逐着雕花廊柱
侨批博物馆的玻璃下
银信静静横卧
每个字都在发光
像归航的舢板载满星斗
当暮色浸透扇形街巷
所有骑楼缓缓向着亭子收拢
如同候鸟环抱温暖的栖居
那些未拆开的银信
至今仍在等待
而侨批封上的批脚
正把整个南洋与唐山
钉在小公园不断跳动的心口
那是离散的集体记忆在跳动
是殖民与自强的双重见证
而蚝烙与工夫茶
才是活着的“历史”
悬着无限悠长悠长的乡愁
??侨批馆的静夜
玻璃里泊着褪色的红头船
停驻在潮声退去的批封
墨痕托着银元
坠落在展台里
在每个暗处 在每个深处
用微光射穿远洋的寒雾
让我洞见昨天的时空
此刻所有压舱的思念骤起
淡入锡矿与橡胶园
未干涸的咸水正奔涌
是唐人街灯下佝偻的背脊
是契约缝隙渗血的指痕
是风雨称量碎银的夜晚
汗渍的批脚
在注释漂泊的行迹行踪
“母亲啊收下买肉之赀”
纸页里忽然簌簌
字句是颤抖的锚链
垂向故土龟裂的灶台
十六万封月光层层叠叠
铺成通往唐山的独木桥
最薄的那封只烙着：“银二”
当所有展柜都成为碑林
我俯身辨认褪色的印鉴
忽然玻璃反光里浮出
像是我祖父年轻时的脸
他正把异乡的雨季
折进信封薄薄的春天
而大海在契约背面
用涛声继续书写
当墨迹里“海”字开始洇开
潮汐便漫过纸沿
“批”字渐渐模糊
终于化成了水痕
在每处有咸味的地方
有潮水流过的地方
每片漂泊的陆地
重新跳荡
而远航的素笺
是故园最深沉的期盼
期盼成一个个的静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