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们向往大海，不仅因为它的辽阔，还因为它无私的馈赠。所以，海子描述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不是一个场景，而是人生的一个境界。
诞生于上个世纪80年代的歌曲《大海啊故乡》曾经响彻中国大江南北，席卷各种联欢会和歌舞厅。因为改革开放的大潮涌动让人们看到了更多的可能性和希望，大海犹如一个“诗和远方”的意境，来自沿海开放城市的消息与老百姓“驿动的心”产生了共振。
这首歌对于一个海边成长的孩子来说，或许会有更多的共鸣，而且这首歌就创作于我的家乡——汕头。在这首歌诞生的40年后，我曾专门做了一个策划，派出团队为这首歌的创作背景及其产生的社会影响拍摄了一个电视专题，并希望获得版权，让这首歌成为城市的形象歌曲。因为它的优美的旋律和朴素的歌词一直在我脑袋里回响——
“小时候妈妈对我讲/大海就是我故乡/海边出生 海里成长/大海啊大海/是我生活的地方/海风吹 海浪涌/随我飘流四方/大海啊大海/就像妈妈一样/走遍天涯海角/总在我的身旁”（《大海啊故乡》）
人们敬畏大海，不仅因为它的无垠，还因为它拥有神秘的力量。
庄子在《逍遥游》中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既充满了想象力，也是向浩瀚而神秘的大海致敬。《论语》中，孔子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在无奈的现实面前，海洋成了精神的寄托。苏东坡豪迈的名句“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或许是孔夫子这句话在一千五百年后的回响吧。《淮南子》载“百川异源，而皆归于海。”“百川归海”“海纳百川”，大海成为中国传统哲学重要的意象。
在中国古代神话中，大海蕴含了神秘而不可征服的力量，所以，传说中不仅海神能掌控风雨、潮汐，而且仙人也居住在海上神秘的小岛之上，有多少人曾经奔赴大海去追寻仙人的足迹。白居易诗云：“海漫漫，直下无底傍无边。云涛烟浪最深处，人传中有三神山。”（《海漫漫》）
我的家乡潮汕有许多妈祖庙，妈祖被尊为“海上女神”。自宋代以来，妈祖信仰传播至东南亚乃至全球华人社区，妈祖正是沿海人民对海上神秘力量崇拜的结晶，耕海和航海的人们期望神秘的力量能成为自己的保护神。
二
人类面对无法理解和解释自然力量、生死奥秘时，“神”便因此产生。
而时至今日，人们对于海洋的探索和了解还远远不够，许多神秘现象仍然难以得到科学的解释。中国虽然是一个海洋大国，但农耕文明长期占据着统治地位，所以，历史上关于海洋文化、海洋生物的文献资料并不多，更多的是传说和神话的故事流传，无论是精卫填海、哪吒闹海、八仙过海、鲛人泣珠，还是南海观音、海神妈祖等等。
但伴海而居的人类，从远古时期就得到大海的哺育，源源不断地从大海中收获资源和能量，捕鱼、采集、制盐是生存的依赖，也是极其重要的经济活动。苏轼《鳆鱼行》写道：“东随海舶号倭螺，异方珍宝来更多。”（注：“鳆鱼”“倭螺”指如今的鲍鱼。）可见，在宋朝，除了收获丰富的海产品之外，海外的贸易也常见，能够带来异域风情的物质。而据《元典章》记载，如同管理农户一般，元代就有专门针对“采珠户”“渔盐户”的专项管理，并规定珍珠、玳瑁等海产为皇室贡品。
就生存环境而言，沿海而居也比山区要优越。在东南沿海地区，潮汕人与客家人两个族群都是由北方中原地区迁徙而来，而且向来潮汕人也宣传“潮客一家”，但由于迁徙的线路不同、进入岭南的时间、居住的环境不同，这两个族群在民间习俗、生活习惯、甚至族群性格等各方面都有所差异。潮汕有民间俗语叫“先来占海，晚来占山”，说的就是这两个族群迁徙的历史。从现在的语言分布可以窥见当年迁徙的途径。操着闽南话的族群进入广东后沿着海岸线向西拓展，并通过雷州半岛跨海进入海南，直到现在当地的方言都属于闽南语系，与粤语、客家话三足鼎立。普遍认为，公元前214年，秦始皇派军队统一南部，是中原汉族移入潮汕地区的开始。此后，历经西晋永嘉之乱、唐朝安史之乱、北宋靖康之乱等动荡时期，中原移民迁徙进入潮汕定居，占据了沿海的地带。而客家人入粤的时间要晚得多，一般都认为，客家先祖从南宋初年到明朝中期才陆续穿越莲花山脉，因为海边已经人口密集，他们只能选择在山区定居。民间有俗语说“宋前无客，元后无越”，据《一江潮客情：潮汕与客家历史文化访思录》（余源鹏著）记述：元末明初的战乱，引发了客家人的迁移。迁出地为赣南闽西，迁入地则集中在广东北部各地……当时统计户籍有“主”“客”之分，移民入籍者皆编入“客籍”，“客籍人”自称为“客家人”。后来，来的客家人多了，也就反客为主了。
沿海而居的抉择无非是依托海洋资源谋生，由此也孕育了潮汕人的“耕海”的生活模式。潮汕沿海自古“以海为田”，南宋地方府志《三阳志》描述潮汕地区：“民多以煮海为业。”而面朝大海背靠山，除了渔业生产，有了港口就有了海外贸易，潮汕遂成为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1860年潮海关成立，这是当时继上海、广州之后全国第三个设立近代化海关的城市，汕头港不但是粤东第一大港，也是全国屈指可数的大港之一。港口除了贸易货物，也产生了人员的交流，在特殊的时期，大量的潮汕人向海而生，纷纷背井离乡过番谋生，于是有了今天遍布全球各地的海外潮汕人，潮汕也成为中国著名侨乡。改革开放后，汕头也因此成为中国第一批经济特区之一。
三
海洋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最直接和现实的贡献就是数量庞大的各种海洋食物。
面对变化莫测的海洋，人类的耕种之路或许更为艰辛，但海洋给人类的回报也算得上更为丰厚。
据联合国粮农组织（FAO）2022年发布的《世界渔业和水产养殖状况》报告：海洋食物（包括鱼类、贝类、藻类等）为全球人口提供了约17%的动物蛋白质，而且相较于陆地的食物，海洋提供的蛋白质更为优质，海洋食物普遍更易于消化吸收，而且营养更丰富更为健康。
海洋提供的食物在人类历史的进程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甚至发挥了决定性的作用。从公元前8世纪到11世纪的维京时代，北欧的维京人乘着龙船在北大西洋的波涛中追逐着鲱鱼，慢慢地超越了他们对于鱼类蛋白质的追求，从而推动了航海技术革新、贸易网络拓展以及北大西洋殖民地的建立。15世纪末至17世纪初的大航海时期，深远地改变了世界的格局。而长时间的航海需要食物的支撑，这种可以长期保存的食物就是咸鱼干，主要是来自大西洋和北冰洋交界的鳕鱼，鳕鱼干后来成为了硬通货，它们被运到非洲换取奴隶，奴隶又被运到西印度群岛交易蔗糖，糖被运到了欧洲，这种贸易关系延续了很长的时间。美国历史学家马克·科尔兰斯基因此称“鳕鱼改变了世界”，《一条改变世界的鱼：鳕鱼往事》中文版2017年出版。
对于陆地的食物，人类向来身怀感恩之心，比如，中国传统的腊八节，表达的就是对天地、祖先和五谷的感恩和敬畏之情，平头老百姓都会在这一天喝腊八粥，是“春祈秋报”古老崇拜和祭祀自然活动的延续。不仅是辛苦劳作的老百姓，帝皇家在这方面也要带头。明朝定都北京后专门修建了先农坛，清乾隆时期又进行大规模重修，先农坛便是明清两朝帝王祭祀先农神和举行亲耕典礼的地方，对于神农氏的祭祀活动其实可以追溯到先秦，皇帝的亲力亲为，既代表上天护佑农耕，又强调农业生产的重要性。
对农业生产不重视后果很严重。于是，出自《论语》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成为了一句成语，专门用于形容一些人脱离劳动、脱离实践，对于大自然赐予我们的食物分不清楚是可耻的。
人们对陆地生产的食物向来有明确的态度，而对于海洋生产的食物，我们又当如何？
在烟火气十足的海鲜大排档前，我们经常可以看到按捺不住兴奋情绪的食客点菜，面对着琳琅满目、色彩斑斓的各色海鲜，许多食客只能用简单的“这个”“那个”加上身体语言来表达想点的食物，显得如此笨拙和无知。
这或许不应该是人们对待如此喜欢的“生猛海鲜”的态度。潮汕俗语：“水底鱼，天上鸟，识不了。”的确，根据《世界海洋物种目录》，目前科学界已命名的海洋生物约有24万种，而未知的更多，科学家推测海洋的物种总数在50万到200万种之间。但对于特定的某一个区域，常见的海洋食物的供给品种还是相对固定的，我们舌尖在享受海味的鲜美、身体在得到优质蛋白质和各种矿物质滋养时，对于海洋食物或许应该有更多的了解。
认识海洋食物，是对食物的尊重，也是对海洋赠予的礼赞。写这本书的初衷和动力正源于此。
（陈益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