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阳西胪西凤村的凤山古寨，藏着一处被时光轻拥的秘境——凤山寨陵。它不踞峰顶显威，不显于熙熙攘攘的道旁，而是低伏于山的肌理之间，如一部尘封古籍，候有心人俯身品读。这里是石头与记忆交织的殿堂，每道石痕都镌刻着潮汕乡邦的沧桑与荣光。凤山自唐贞元六年（790年）有人结庐定居，至宋创寨，已有一千二百余年的历史，因山形似凤而得名，西凤村所在的这片寨陵，正是古寨历史的鲜活载体。
祠后的石板路引我走入这石与史交织的境域。晨雾缭绕，山峦隐现如墨。寨陵奇石星罗棋布，它们不是沉默的摆设，而是岁月的述说者，每一块都有魂、有灵、有未说完的故事。行走其间，仿佛能听见时光在石缝间流淌的声音，感受到历史在耳畔低语。
行至半途，“纱帽岗”率先闯入视野。岗峦隆起如冠，两翼微垂似带，恰似一顶被清风遗落的乌纱帽，斜枕在葱茏绿意间。晨曦初绽时，金光漫过岗顶，为这方奇石镶上金边，恍惚间似有古时衣冠之士临风而立。面对此景，有人吟出“清风两袖拂岗去”的铿锵诗句。清代进士李应甲曾赋诗赞曰：“冠冕相传纱帽岗”，寥寥七字，道尽此石的灵韵与传奇。这位凤山李氏第八世李启文之子，其家族与山寨的渊源早已融入山石肌理。立于岗上远眺，山下阡陌纵横如织，炊烟袅袅升腾，忽悟真正的“冠冕”从非官帽荣光，而是凤山人守护山河的赤子之心。
沿岗而下，“鸡翁石”巍然矗立。其形酷似引颈欲啼的雄鸡，石“羽”微张，凛然有威。旁侧“鸡母石”浑圆温婉，两石相望，刚柔相济。这方奇石不仅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更烙印着烽火岁月的痕迹。据地方史料记载，清顺治十八年（1661），郑鸿逵部将陈豹率军攻寨，曾踞此石指挥作战，寨中首领李鄂华在寨顶见敌首，举火铳击之，正中座椅，敌惧而退。危急时刻，西凤村乡民众志成城、浴血抗敌，以血肉之躯守护家园。如今，石旁殷红野花岁岁绽放，如凝血般映照着奇石，既是对先民抗争精神的致敬，亦是一曲无声的英雄赞歌。站在石前，仿佛感受到先民们保家卫国的决心与勇气。
若说寨陵有魂，那“官印石”便是魂之所在。整块花岗岩巨石，形似天工雕琢的印玺，稳扎于苍翠之间。石底平阔如印台，石身陡直似印面，斑驳苔痕如篆刻古铭，疏密间自有威仪。当地相传，此石为天官遗印所化，镇护一方山川安宁。这威仪恰如凤山先民坚守的道义，明天顺年间，李靖化率乡民抗击海寇，因功擢升潮州卫镇抚使；嘉靖年间，李翠峰率族人抵御倭寇；清顺治年间，李启文率乡勇荡寇，被封“通国楷模”。指尖轻触石面的凉意，仿佛能听见历史长河中“盖印”的清响。那些关乎乡民生计、村寨兴衰的文书，曾在此“落印”生效，而后随岁月长风消散，唯留奇石默然矗立。它不语，却自有威仪；它不动，却道尽千古。以天地为案、山河为笺，诉说着“心正者方持印”的古训。
寨陵深处，“龙船石”最是引人称奇。一脉青石首尾高昂翘起，如龙舟劈波斩浪，欲向天际驶去。石身布满天然纹路，恰似水波荡漾。雨后山水沿石而下，恍闻鼓点桨声，似见先民竞渡争先。明代李希靖在《里居春景》中写下“龙船石上春光满”，将石之灵与春之韵融于笔端；清代进士李应甲亦以“贤豪竞渡龙船石”相和，赞其承载的豪情与壮志。这石上“龙舟”承载的，正是凤山人代代相传的精神：从抗元御寇时的众志成城，到近代虎山战役中与西胪等乡联手击退日寇的奋勇当先，再到“西胪大捷”全歼日军中队的壮烈荣光，无不彰显“勇立潮头”的豪情。
漫步寨陵，目光掠过一方方奇石，忽然读懂：这里从不是孤立的“石头景观”，而是西凤先民以山为纸、以石为笔，书写的信仰、生计、记忆与抗争。鸡翁石记抗敌之勇，官印石藏守正之道，龙船石载奋进之愿，每一块石头都连着村寨的根、乡民的魂。它们见证过朝代更迭的风云，亲历过战火纷飞的劫难，也陪伴过炊烟袅袅的寻常岁月，静默中藏着千言万语。
夕阳西沉，暮色为群石披上苍茫外衣。纱帽岗隐入暮色，官印石半融云雾，鸡翁石似仍昂首，龙船石如待启航。整座凤山寨陵，宛如大地摊开的一册无字天书，而这些奇石，便是散落在时光里的标点符号，轻轻一叩，便能听见岁月的回响。
石可无言，历史不可遗忘；山会老去，精神永远年轻。凤山寨陵的奇石，是汕头乡邦文化的鲜活印记。这里有自然的神奇，更有先民的风骨，那些刻在石上的抗争与坚守，早已化作潮汕大地最深沉的文化基因，在岁月中不断回响。
文/李坚荣 图/李瑞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