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乍起时，巷口那株桂花树便悄悄醒了，先是枝丫间冒出点点米黄，像谁撒了把碎星子，未等细看，风里已裹着清甜，勾得人脚步都慢了半拍。这香，原是浸在千百年诗词歌赋里的，一呼一吸间，竟能牵出满纸墨痕。
幼时读王维的“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总疑心诗人写错了时节——桂花明明该开在秋凉里，怎会落在春山？后来在杭州住过几日，才懂那“春山”原是心境的映射。深夜枕着桂花树入眠，月光透过叶隙，在窗纸上织出细碎的影。忽有花瓣簌簌落下，轻得像一声叹息，混着山风里的虫鸣，连时光都慢成了流水。原来，王维写的从不是季节，是那分“闲”——心闲了，春山便在桂花香里长驻，花落也成了天地间最静的语言。
到了李清照笔下，桂花香又换了模样。“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她不写桂花的艳，只道那“轻黄”的素净，“情疏迹远”的淡然。想来她晚年避居江南，窗下该有一株桂花树吧？黄昏煮茶时，香气漫过竹帘，落在摊开的词卷上，她看着那不起眼的小花，想起从前“赌书泼茶”的时光，桂花香里便掺了些清愁——不是浓得化不开的悲，是像茶里的回甘，淡而绵长。后来读她“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才惊觉这清愁里藏着的傲气：桂花树不与桃李争春，不与菊梅斗寒，只守着自己的香，恰如她在乱世里守着笔墨，守着文人的风骨。
不止诗词，古曲里的桂花香也动人。《霓裳羽衣曲》虽已失传，可读白居易“风吹仙袂飘飖举，犹似霓裳羽衣舞”，总疑心曲中有桂花香的影子。相传唐玄宗曾在中秋夜宴，令宫人折桂插鬓、笙箫齐奏时，香气随舞袖翻飞，连月宫的嫦娥都会探头来看。那曲子该是柔婉的，像桂花花瓣落在水面，一圈圈漾开；又是清亮的，像月光洒在桂树叶上，碎成满地银辉。后来安史之乱，马嵬坡下红颜凋零，再听残曲，桂花香里便多了些兴亡的怅惘——原来再美的香，也抵不过世事无常。
民间的歌谣里，桂花香又飘到了烟火气里。江南水乡的姑娘们采摘桂花时，总爱唱“桂花开呀开，阿妹采花来，采得桂香满竹篮，酿壶甜酒等郎来”。歌声混着水汽，裹着桂花的甜，飘在河面上。她们把采来的桂花摊在竹匾里晒干，或是和着糯米蒸成糕，或是泡进酒坛里。等到过年时，揭开酒坛，香气能飘出半条街——那香里有阳光的暖，有河水的清，还有姑娘们藏在眉眼间的欢喜。比起文人笔下的桂花香，这民间的香更鲜活，像刚出锅的桂花糕，咬一口，满是生活的甜。
暮色渐浓时，卖桂花糖芋苗的推车停在巷口，甜香混着桂花香飘过来。我买了一碗，咬了一口芋苗，温热的甜意裹着桂花的香从舌尖暖到心口。抬头看那株桂花树的枝丫探过墙头，月光正落在花瓣上，像撒了把碎银。这一刻忽然懂得，为什么古人总爱写桂花香——它不只是花的香，更是时光的香，是人心的香，是藏在笔墨里、歌谣里代代相传的温柔与风骨。风又起，桂花香飘远了，可那些诗词歌赋里的韵致却留在了唇齿间，留在了心上，岁岁年年从未散去。 焦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