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銮金的唱腔甫一响起，便如一把穿越时光的铜匙，叩开了记忆闸门。那音色清亮如昔，婉转处又恰似丝线绕心，是时隔数十载未曾褪色的熟悉韵味。这腔韵刚在空气中铺展，台下便有人红了眼眶，眼泪簌簌地滑落。有人抬手按住胸口，指尖因情绪激荡而微微发颤；有人望着舞台，嘴唇无意识地跟着哼唱，声音里混着难以抑制的哽咽……
这是9月26日系列纪录片《潮剧·典范》首映式上的动人一幕。三部短片、三位宗师、90分钟的时光切片，装着潮剧“黄金十年”（1956-1966）的璀璨星光，更承载着汕头融媒人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敬畏与坚守。在习近平总书记莅汕视察5周年之际，这部纪录片不仅是对翁銮金、黄清城、范泽华三位艺术家的致敬，更是汕头融媒践行总书记“做好潮剧保护传承”嘱托的生动答卷。
为“黄金时代”立传
“我对老艺人不是‘因老而敬’，他们从潮剧巅峰时期走来，个体与剧种、时代互相成就，里面可思考和借鉴的东西让人欲罢不能，我觉得必须为他们留下点什么。”总导演梁卫群道出《潮剧·典范》的创作初心。此前，汕头融媒已推出《我是姚璇秋》《先生郑一标》《老鹅洪妙》三部潮剧纪录片，但梁卫群觉得“还有一块重要拼图没补上”，即1956年至1966年潮剧史上废除童伶制、推行“改戏、改人、改制”的“金色十年”。
那是一个独特的时代。据梁卫群介绍，当时潮剧获得前所未有的机会，剧种得到全面建设，在与外剧种融会交流中一次次提升发展，极大丰富了艺术，特别是当时担负着“对外交流、对内示范”的广东潮剧院，好剧目、好演员百花竞放。那金色十年为潮剧事业积攒了丰厚的家底，对此后的潮剧产生深远影响。《荔镜记》《扫窗会》《江姐》等经典剧目诞生于此，著名潮剧艺术家从这里走出，其他剧种从业者和文化名流也对彼时的潮剧赞不绝口。然而，随着时间流逝，关于那个时代的记忆逐渐模糊。
“再不动手，这些故事就真的要被忘了。”梁卫群记得，走访翁銮金的学生林小丹时，对方提到：“老师说‘要吃这碗饭就得操一辈子的心’。”这让梁卫群更加坚定，这部纪录片不仅要记录艺术，更要传递“一辈子只做一件事”的工匠精神。
于“分寸之间”择贤
选择谁来作为纪录片的主角，成为创作团队面临的首要难题。
“我们需要在分寸感中把握典范的标准。”梁卫群说。为找到这份“分寸”，她与团队走访多位老潮剧人，听他们追忆名家师友的舞台轶事和处世日常。最终，翁銮金、黄清城、范泽华三位艺术家脱颖而出，成为全行业“几乎没有异议”的共识之选。
梁卫群表示，选择他们基于三个维度考量：艺术高度的共识性、风格维度的互补性、人性挖掘的可能性。从艺术高度的共识性来看，翁銮金、黄清城两位小生行当的艺术家，是受访老艺人口中“近乎全票通过”的顶尖代表。“他们的厉害，不仅在于水袖翻飞、唱腔婉转的技艺，更在于数十年岁月磨洗后，依然坚挺的业界口碑与人格分量”，这是全行业公认的“硬实力”。
在风格互补性方面，三人构成潮剧行当的“全景切片”。翁銮金是“正生典范”，一招一式皆守法度，尽显端庄大气；黄清城是“灵动戏骨”，塑造人物入木三分，演谁像谁；范泽华则是“大青衣标杆”，从传统剧目《芦林会》《刘明珠》到现代戏《沙家浜》，她凭清亮嗓音与扎实身段，全程见证并参与了潮剧的转型与突破，三种风格各有千秋，共同撑起潮剧艺术的丰富性。
更关键的是人性挖掘的可能性。“这些艺术家身上，既有极致过人、超凡脱俗的‘神性’，也有能让观众共情的‘人性’。”梁卫群格外看重人物身上的“不完美”。范泽华在舞台上光芒万丈，私下里却对女儿愧疚：“我总在赶场、在排练，却错过了她们的成长时光。” “我们要呈现的，不单是舞台上被光环笼罩的偶像，更是藏在岁月褶皱里的、有血有肉的人。”梁卫群说，这份真实能让他们的故事跨越行业壁垒，打动观众。
于是，《正生翁銮金》《百变小生黄清城》《大青衣范泽华》三部短片的主题被确定下来。
以“本真之态”铸魂
《潮剧?典范》的创作，是以“真”为核心的求索。为了打捞这份真实，仅范泽华母女的拍摄采访就从上午持续到午后超过5个钟头，积累了数万字的同期声素材。选取素材时，梁卫群刻意绕开人物的高光时刻，深耕老艺术家“最本真的状态”。当范泽华的女儿提到“我们几个月都见不到她一次，妈妈总把最好的时间给舞台”时，范泽华久久沉默，最后轻叹一句“我没办法”。在梁卫群看来，范泽华艺术成就的背后，是她的母亲与女儿两代人的默默牺牲，这直白的言语和真实的人生片段，比华丽的画面更能触达人心。
在求“真”思想的指导下，范泽华母亲“学不好就别回来”的叮嘱、翁銮金晚年居陋舍饮劣酒却活得通透的模样、黄清城在特殊时期仍甘冒风险担教书育人职责的场景……这些真实细节与老艺术家身上的静气、对事业沉着与纯粹的坚守，一起重新走进大众视野。
到了剪辑室，梁卫群的“抠”更是出了名。每一个镜头、每一句台词，她都要和团队磨上一遍又一遍。有一组画面拍得唯美动人，初剪时被纳入正片，可梁卫群看后却果断删掉，“冗余的精致会冲淡情感的浓度。”她只想留下人物最浓的情、最真的话。
观众的反馈印证了这份坚持的价值。中山大学教授吴国钦看完片子后给梁卫群发来消息，他说：“我先看了范泽华一辑，很好！她母亲说：着学好，学孬勿返来！（潮语：要学好，学不好就别回来）言简意赅，敲在鼓心，令人感动，印象非常深刻。”更多观众对“弟啊，着涂死（要坚持住）”这句告诫破防……
借“光影之力”传薪
“潮剧不是简单的‘唱念做打’，是要把心放进去的。”翁銮金这句教诲，被弟子陈文炎珍藏了数十年。看完纪录片，陈文炎难掩激动：“只要潮剧需要，我愿倾囊相授，让恩师的精神在下一代心中扎根发芽。”
这份精神感召同样触动着年轻从业者。在片中饰演中青年范泽华的汕头文化艺术学校教师杜冰玲，在首映式上几度热泪盈眶：“范泽华先生的艺术人生像一束光，照亮了我的执教之路。未来，我要把这份对艺术的执着与赤诚，传递给每一位学生。”
即便对潮剧不甚了解的观众，也被这份跨越行业的真诚深深打动。一位90后观众感慨：“我此前几乎没接触过潮剧，却记住了翁銮金、黄清城们‘一辈子只做一件事’的坚守。这种纯粹的匠心，在任何时代、任何行业都闪耀着动人的光芒。”
上线不足一月，《潮剧·典范》的影响力已超越一部纪录片的边界。汕头文化艺术学校打算将其列为思政课教材，让前辈们的风骨与坚守，成为滋养潮剧后学的精神养分；汕头融媒集团计划将影片送往海外潮人社团，让侨胞透过镜头，触摸家乡文化的脉搏。
近年来，汕头融媒致力挖掘潮汕文化富矿，推出了一系列反映华侨文化、民俗文化、红色文化与特区文化的精品力作。《潮剧·典范》的诞生，更为潮剧传承之路添上坚实的里程碑。“这部作品是对老一代潮剧艺术家的再次致敬，愿这朵‘南国鲜花’新蕾迭出、接续绽放，永远芬芳动人。”汕头融媒集团党委委员、副总经理林馥盛说。
在梁卫群看来，潮剧的意义，不止于艺术本身，它是联结海内外潮汕人的情感纽带，是潮汕文化的集大成者，更承载着“高台教化”的深厚底蕴。能将经过时间沉淀的潮剧故事筛选、呈现，既为观者带来精神愉悦，也使潮剧的影响力持续扩散，这让她倍感欣慰。
“创作的本质，是为潮剧的黄金时代立传，为文化的根脉续航。”当观众透过镜头记住翁銮金与《扫窗会》、黄清城与《荔镜记》、范泽华与《江姐》，当艺术之美与人格之光在一代代人心中流转，潮剧这颗承载着潮汕精神的文化明珠，便在薪火相传中，拥有了永不褪色的生命力。 本报记者 蔡妍虹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