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且徐行
又到了油柑的季节。常去的那家港式茶餐厅内，照例摆出了他们用来煲汤的油柑，卖给老顾客们。饭后在餐厅前台，我习惯性地拾起一包一起买了单。可当指尖触到那熟悉而坚硬的果实时，才猛地一惊——喜欢吃油柑的外婆，已经在两个月前去世。提着那袋油柑走在路上，塑料袋发出窸窣的声响，我的心里空落落的。
外婆是地道的潮汕人，小时候在乡下，油柑树就长在她们家老屋的后头。结果时节，一树碧玉珠子，阳光穿过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与兄弟姐妹们拿着竹竿往树枝上一敲，树下便哗啦啦地下起一阵“油柑雨”。大家抢着拾起地上成熟的果子，用衣角擦一擦，就往嘴巴里送。酸涩的果汁流淌在唇齿之间，也深深烙在外婆的味觉记忆里。
后来，外婆随外公迁居城市，每年油柑上市时，她总要买上许多。耄耋之年，她的身体早已不堪甜食的负累，却仍对这酸涩之物情有独钟。
外婆身体康健、尚能自理时，不爱和子女们同住，她有自己的家。去看外婆时，我常常坐在她身边，看她吃油柑。她那布满皱纹的手小心地捏着一颗油柑，门牙轻轻嗑开青皮，然后极有耐心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她说油柑要慢慢嚼，细细品，等待回甘慢慢在口中升腾。这时候若再往嘴里送上一口潮汕工夫茶，那“甘”的滋味，又会在舌根、在齿间、在嘴角都增加出一份特别的“甜”。外婆大概记不得她教了我多少次如何挑选油柑，我也记不住了。总之，每每拿起油柑，她都要说：“要挑表皮有粗糙花纹的才好吃，光滑漂亮的油柑往往中看不中吃。”
潮汕有这样的俗语：数桃数李，数唔到油柑做果子（轮不上油柑做果子）。在潮汕人看来平淡无奇的油柑，却有着深厚的内涵和价值。近几年，油柑意外出圈，成为大城市年轻人追捧的“网红水果”。由茶饮品牌推出的油柑饮品，更使这种传统的地域性水果迎来新的发展阶段。曾经不起眼的油柑，如今已成为茶饮市场的宠儿。
然而，在外婆心中，油柑红不红，都是陪伴她一生的滋味。我学着外婆的样子，按照她教的方法挑选了一些表皮粗糙的油柑，洗了一盘，挑一颗放进嘴里，酸涩的汁液立刻弥漫开来，让我不禁打了个激灵。我继续耐心地嚼着，慢慢地，一丝丝甘甜从舌根泛起，愈来愈浓。
先涩后甘再回甜，像极了外婆的人生——年少时些许苦涩，老年后一路甘甜；而油柑的“丑果子”哲学又何尝不是她的人生写照：朴素的外表下藏着深厚的甘甜，她不追求表面的光鲜，却活得实实在在；她不慕虚荣，却赢得了子孙后辈发自内心的尊重与爱戴。正如油柑，其貌不扬，却有着丰富的内涵和价值。
又到了油柑的季节，而我最想与之分享的人，已经不在了。但我知道，外婆留给我的精神财富，就像油柑的回甘，会在我的生命中持续发酵，余味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