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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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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报纸名称:汕头日报

老正顺,大班中的大班

日期: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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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4版:文化       上一篇    下一篇

  □ 梁卫群

  与张长城同岁的方铭钦1945年卖入老正顺香班。他条件不算好,当演员只算过得去,想当乐手又不是那块料。据说每次团里精简人员头回放榜出来,第一个名字就是“方铭钦”,但这个屡屡上榜的人却在剧团里待了整整50年!

  方铭钦没吃戏饭的优势,但他必须把这条路走下去。

  铭钦10岁卖身,家里每隔一两年就添一口人,母亲是潮剧第一个坤旦青缇,一再的生育让她远离了潮剧舞台,方铭钦是长兄,往下有弟妹共10人。养不了,送人,只留下最小的三个,其中有个弟弟叫方展荣,长大后成为著名潮丑,兄弟相隔15岁。在弟弟妹妹们成长起来之前,家里只有铭钦一个人在赚钱。从踏进戏班开始,他就记住:人叫你行,人喊你听,让人用你。

  尽管不是那种聪明的人,学东西是肯下功夫的,小生应工,还会武生、老生,变声后还转老丑、乌面,最为人所称道的却是他装台的本事。他走在十几米高的横梁上面没事人一样,手臂弯里一大捆绳子,四处去丢。一个台10来人装的,他一个人能做下来。一把6米长的梯子,好几个小伙子一起搬的,他一人可以搞掂:在离梯脚五六节远处,猛地提气拎起,动作要利索,让梯子直竖起来,然后问清楚梯子要靠在哪,顺势一托一挪,得了!他还摸索出不少诀窍,对舞台装置好些方面进行了改进。节假日在家也是耗着,不如待在剧团,顺手拾掇拾掇。

  所以,当初方铭钦雄居榜首而最终未被精简的原因,正如当时反对他离开的人所说:第一,家庭困难,一家子等着这份钱养呢;第二,没有谁能像铭钦这样好使。

  铭钦曾跟李两国学做乌面,学了5年,早已把师父的东西学得一丝不错,但这期间,舞台上,铭钦依然是跑龙套中的一个。直到某天,师父的手不小心给烫伤了,铭钦听说了,跑去问师父,师父恼火地反问:“谁说的!”

  第二天晚上做《刘明珠》,傍晚时分,师父来找铭钦,告诉他当晚的戏可能要他上。当铭钦还在篮球场上打球打得正欢的时候,师父一脸寒霜地走来,铭钦不敢看他正脸,“你今晚得给我做对!”

  从此以后,但凡有演出,就是两个人轮流做了。

  郑炳钊从一个将散的戏班逃走,并最后进到老正顺班是非常不简单的。第一,一个童伶逃班是一件极其严重的事,拿住可能没命;第二,新中国成立前夕,潮汕的戏班能生存下来的极少,老正顺是大班,不是轻易能进。他的启蒙先生杨其国、黄蜜当时在老正顺当先生。其国先生招呼炳钊说,来唱段曲给炳光舍听。

  炳光舍是老正顺的大簿陈炳光,那样的岁月,依然衣着光鲜,身上还有好闻的雪花膏味。

  炳钊最记得的是一个头手师父,总穿着西装,戴白草帽,雇个工随时听候差遣,过点背行李,烧茶点烟;平时常在茶楼或烟馆,时间到了,自然有戏班安排的“趭人”来找,提醒回班上台。天上一样的人物,王安明是也。

  炳钊不想演戏,他喜欢乐器。

  但戏班里的职位从来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谁也不愿给自己培养一个以后来抢自己饭碗的。

  师父们是戒备的。炳钊不敢直接去请教师父,也怕师父不悦,他小心侍候着师父。后来他有工资了,师父的工资不够用,时常需要在他这里周转,大家相处倒还不赖,有时也指点他一下。有机会的时候,他抱着秦琴,找个离台远些的地方,跟着戏演奏,实践一下。张伯杰是新派的音乐人,科班出身,他教大家简谱的时候,炳钊很快就领会了。老师父们有时倒要来问他,炳钊当时经常带着乐队读谱。等到炳钊一二十岁变声做不了主角,只能跑跑龙套做做杂角之后,又过几年,他终于做了正额的乐手,拉冇弦。他常趁人不注意就上屋顶偷偷拉弦,揣摩着安明师父怎么操作。因为勤奋和灵性,王安明收他为徒弟。

  老正顺香班是大班中的大班。

  当时潮汕誉称该班拥有“四生八旦十一丑”的强大阵容。四生即小生炳庚、炳清、炳龙、炳歆,八旦即玉莲、玉珠、玉瑛、玉容、玉梅、玉霞、松发、松青。十一丑则仅指一个,即指生有“十一只手指”的名丑郭石梅。

  郭石梅演唱艺术独具一格,以头腔共鸣发声,俗称痰火填声,具有穿透力,声能及远,唱字清晰,行腔圆滑,被誉为“金石之声”。他不但唱的是痰火声,道白也是痰火声。表演风格深沉、幽默、自然。以裘头丑、官袍丑、项衫丑应工,善于用老生跨丑行或丑行跨老生塑造性格鲜明的艺术形象。

  他生于1912年,9岁卖身老玉梨班为童伶,1930年受聘于中玉春香班,1937年起在老正顺香班当老丑师傅,兼演老生。郭石梅的从艺之路比较特别。成名之前,始学小生,未正式拜师,皆以自身勤奋拼搏,以同行为楷模,“舀油”偷师。从杂角——小丑——丑橛——新老丑——老丑,到成名被称为“十一指丑”,是自学成才的艺人。

  初出道时在老正顺香班,时有丑角师傅6人,潮剧名丑谢大目领班,郭石梅排四五手,只能演午夜戏副角或当备用角。但他从不偷懒,别人演出他细心观摩,将角色的台词关目默记在心。一次,谢大目因病无法出演《李唔直撬水鸡》李唔直一角,其它丑角无人敢顶替,在鼓师蔡蛤虯的鼓励下,他大胆登台,与台上艺人密切配合,将整出戏演了下来,观众为新出台老丑叫好,戏班获得好声誉,《李唔直撬水鸡》一剧也成为郭石梅的开名之作。

  又一次,戏班到潮阳两英演出,郭石梅在《三戏白牡丹》中串演生一丑一旦角色,演出精妙,获得观众很高评价,两次受奖,每次150银元,并书写大字上柱,予以表彰。

  因郭石梅自幼右手拇指歧生小指,为观众所知,自此,观众称他为十一指丑,戏班卖海报,也以“四生八旦十一丑”招徕观众。1950年,正顺潮剧团上演第一个现代潮剧《长城白骨》,他在剧中扮演主角人物,因伸手出现六个指头,为了不影响演出,他开始用白布把第六个指头缠起来,但不自如。为了塑造剧中人物,不顾对艺名的影响,遂到揭阳真理医院去掉第六个指头。

  老正顺香留下来的历史资料不多。《申报》记录了老正顺第二次去上海演出的状况,那时是1939年5月24日晚9点从汕头乘大生轮到的上海,不到一个月后的6月21日汕头沦陷。来沪之前老正顺在汕头四乡演出,彼时日机的轰炸已猛烈,这个戏班去上海,一半是为了避难。童伶共80多人,13岁到18岁不等,记者在后台见到这些孩子们,他这样描述:

  当我进(皇后剧院)办公室的时候,经过戏台,只见一群很活泼的童伶们,齐集在那里坐着。他们穿一律灰色的制服,是个行动有规律的剧团。

  老正顺香和皇后剧院签了三个月的合同。能马上演唱的有30几出戏,预备安定之后,再排演些迎合潮流的新戏。当时大部分的行李,还在海关的检验中。

  老正顺在潮汕剧坛的位置有两件事可以佐证。

  第一件是1925年,国民革命军第二次东征到达潮州。当时,潮州工农商学各界团体纷纷集会,庆祝东征军胜利。10月26日,广东省立潮州中学(即省立金山中学)在学校足球场隆重举行了庆祝活动,还特意安排了文艺演出,白天放映电影,晚上,则特邀老正顺班登台献艺,演出潮剧《大义灭亲》《孤儿救祖》《竹箭误》《掠水鸡》等。当晚八时许,东征军总指挥蒋介石在随军俄国顾问和秘书长邵力子以及其他高级军官的陪同下莅临庆祝大会。蒋介石等人兴致勃勃地观看了近两个小时的潮剧节目,直至晚上十时许方兴尽辞去。临行前,蒋介石还吩咐随从,向戏班职员赠送奖金。

  第二件是潮汕解放前夕,老正顺班当时正在潮安彩塘一带演出,粤东区军管会林美南、李平、吴南生等于1949年11月20日致函潮安县军管会,函称:“为筹备庆祝汕头解放游艺节目,特派员前来潮安邀请老正顺戏班来汕表演,相应函请贵会予以协助并即着该班暂时谢绝各方邀请,于24日来汕报到共襄盛举,是盼。”潮安县军管会接函后立即通知老正顺戏班,该班即于11月24日赶到汕头,参加庆祝汕头解放游艺会演出。

  新中国成立后不久,全国进行戏剧改革,潮剧的戏改要求“改人、改戏、改制”。

  神圣不可侵犯的戏神田元帅龛给烧掉了!

  童伶制要废除了!

  教戏先生、打鼓先生、头手师父、四柱师父、下行,几乎都是童伶长大后担任的。童伶制固有其严酷,但一百多年来,它延续了潮剧艺术、戏班结构,一朝中断,能生存否,能生生不息否?

  废除童伶制的重槌,一下子砸在潮剧戏班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