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微凉，我又踏进潮阳西胪的凤山古寨。雨后初霁，凤山静卧在薄雾中，宛如一轴被时光浸染的青绿长卷，在天地间徐徐铺展。沿着苔痕斑驳的石阶缓缓而行，树影婆娑间，“陈道岩”三字悄然入目。它没有名刹大寺的喧嚣，却似一位隐于山林的文人，素衣青衫，眉目清寂，自有一番庄重与从容的气度。
山门极简，以石为界，额上题字犹存古意。此处肇始于元代，初为古寺，乾隆时遭毁，至清末复建为小庙。建筑依山势叠成两层，虽小巧却见匠心。立于庙前，但闻风过回廊、鸟鸣空谷，竟不觉身在庙寺中，恍如步入高士山房，可澄怀，可观道，可默对千秋。
陈道岩其名，早载于明人诗稿。李云翔有句：“陈道岩高尘不到，醉仙椅冷月来常。”更早郭张善亦吟：“仙景清高陈道宅，人间浩大左脚池。”从“宅”至“岩”，不止一字之变，更是一段历史的沉淀。
民间相传，此处曾设书斋，凤山元明四贤——吕养、陆师功、张保护、郭张善，少时皆在此读书。更传状元林大钦曾游此地，题“饮水思源”赠林大春。虽岁月模糊了石刻，佳话却依旧流传。而有籍可考者，乃林大春少时随母舅陈南野在此就读，与李尧时结下友谊，后虽异地为官，仍诗文往来不绝。万历年间，李尧时以《定南午日得林石洲芳讯依韵寄答》一诗回赠，一段金石之交，藉文字穿越时空，仿佛至今仍在此地回响。
陈道岩之奇，尤在“龙孔”一洞。此为天然巨石叠覆而成的岩穴，上通山巅，下接古井。郭张善诗“龙孔穴幽穴异奇”，便指此间。旧时海寇侵扰，乡民借此藏身御敌，更有密道通红井以供取水。当年海贼倭寇攻寨，此洞便是生命通道，多少生死往事，都被这幽深岩洞默默收藏。
如今步入洞中，一股沁凉霎时浸透身心，外间燥热顷刻消散。早年每逢盛夏，乡人便夹席携巾，来此避暑午睡。鼾声起时，如隐隐轻雷回荡石壁，那不是嘈杂，而是岁月中最沉静的安宁。
岩下有古井，名曰“红井”。井口由天然石穴围合，泉脉曰“阴龙泉”，至今清水丰盈，甘冽如初。静立井边，可见水面如墨玉，倒映云影天光；侧耳细听，水声淙淙，自石缝缓缓渗出，似与游人低语。捧饮之，清甜沁人心脾。郭张善句“渔口泉涌泉甘美”，已道尽此味。
井栏已被岁月打磨温润，抚之似可触前朝余温。俯身照影，井中有我，我亦在井。恍惚间，今昔之我重叠，又悄然消散。那些沉入井底的往事，已捞不起完整痕迹，唯余零星记忆，提示着古井与人烟共生共长的岁月。
自通自来水，红井渐淡出日常。后有乡人惜其荒废，为之砌石基、裹大理石，虽面貌一新，却掩去了原本斑驳肌理。它不再是从前那口苔痕苍苍的老井，而成了记忆之外一道陌生风景。唯泉水依旧静默流淌，映照人来人往，也映照山河依旧。
陈道岩有四景：岩庙、龙孔、红井，还有一对石牛——天工造化而成的青石，状如俯卧井边的双牛。其一弓背顶角，似蓄势待发；其一仰首向天，犹带倔强。石身线条浑朴，宛若刚自泉中饮罢，正醉于清风梵音之中。郭张善诗“两石如牛触海麋”，可谓传神。
乡人相传，这两石牛本是天上神兽，因迷恋凤山景色，遂化身为石，永守古井。传说被无数次重温，石头也仿佛有了呼吸。也正因这“神兽”之名，它们曾在开山取石的年代中侥幸存留。
石牛终究是石，不声不响，不食不奔。人间所附会的灵性，不过是我们的一厢情愿。它们静卧千载，沐雨听风，惟见山花开落，云霞聚散，却从不解说兴衰。犹如一句无言之偈：“千年一卧观兴废，惟见山花落又秾。莫问井前灵物事，烟霞作伴即真游。”
暮色渐起，踏上归途，再回首，石牛静默，古井幽深，岩洞涵光。人常叹“物是人非”，其实物亦非旧物，记忆也在时间里不断重构。所谓故地重游，不过是以今日之眼，寻觅昨日幻影。唯有天风浩荡，如古今一叹，吹过石牛之背、红井之口，吹过千年层叠的凤山——仿佛一切如旧，皆在静默之中。而这一页被时光封印的春秋，仍在等待下一个有心人，前来轻轻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