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阳两胪凤山,如一只敛翅的青鸾,静立于潮汕平原之上。据方志所载,这里原是海滩,地壳升迁,隆起十余丈,先民便将寨子筑于“鸾背”。远望之,山与寨浑然一体,犹如天工造物,气象万千。
晨光熹微中,我自山脚启程。昔年登寨之路有多条,最险要处须抓古榕根攀援而上。如今唯余陈道岩一侧暗道,蜿蜒通顶。寨门早已湮没在荒烟蔓草间,无处可寻。山路幽深,林木蔽日,阳光透过叶隙,洒下一地斑驳。偶有山鸟从密叶间惊起,振翅掠空,留下一串清鸣,更添山间寂寥。行走其间,但闻脚步声与心跳相和,仿佛与古人同行。
至山顶,豁然开朗。一方摩崖石刻赫然入目,“自古山寨”四字苍劲雄浑,乃元朝吕养所镌。旁有小字注其官职,并录一则战事:“四十二年寇,保寨长陈朝冕,竿重三石。隆正澜”。这段铭文记载着明嘉靖四十二年春,倭寇犯境,寨长陈南野率乡民据险死守的往事。指腹轻抚石刻的凹凸,仿佛触及历史的脉搏。极目远眺,但见群山如浪、云海翻腾。俯瞰脚下,凤山全境与远处大海尽收眼底,令人胸襟豁然,顿生“一览众山小”之慨。
循径而下,见一巨石卧于山峦之间,平坦宽阔,乡人称为“石眠床”。石面微斜,青灰斑驳,苔痕如绣,似远古巨人憩息留下的脊痕。日光斜照时,可见周围石壁间凿有不少杂乱楹洞榫孔眼,方寸深浅,恰合古时榫柱。楔槽犹存,暗合梁木之基。这些榫眼,是先民结庐而居的见证。地方族谱记载:“自唐聚庐而居”。木构早已湮灭于时光,唯有石孔如同时光的针脚,将潮汕人“聚庐而居”的故事,绣进坚岩之中。闭目凝神,似闻千年前斧凿声声,见先民在此繁衍生息。
不远处,“醉仙椅”临崖而立。石椅造型奇妙,椅背仰展,扶手圆垂,可容三四人同坐。椅面中央微凹,恍若仙人醉卧留下的身形。相传曾有仙人在此饮酒赏景,醉后倚石酣眠,与天地同息。试坐片刻,山风拂面,林涛阵阵,竟生飘然欲仙之感,恍惚间可与古人共醉。明代翰林院典簿李云翔诗云“醉仙椅冷月来常”,道尽此间清寂与玄妙。石本无心,形却有意,令人叹服造化之功。
再往下,“海鳌石”巍然踞守。远望如巨鳌出海,昂首向天,甲壳嶙峋,似有吞吐沧海之气。石脊拱起如铠,石缝中生有几株古榕,盘根错节,绿叶苍然,展现顽强生命力。明国子监博士李希靖诗赞:“相赏岩游跨海鳌”。此石晨昏各异,晴雨皆奇。雾起时若鳌游云海,日照时如金甲生辉。月至中天,则黑影幢幢,仿佛巨鳌欲动,将归沧海。千百年来,它静观山海,潮汐涨落,默默守护这片土地。
下山途中,于山腰处见一段元时古寨遗墙,倔强矗立。墙体残破不堪,覆满苔藓与岁月刮痕。它如一位负隅老兵,虽老迈仍挺直脊梁,守在这里。这堵石墙,曾御元兵、抗倭寇,历经多次散寨与屠寨之痛。以手抚之,粗糙硌掌,恍惚间似有金戈交鸣之声从石缝中渗出。如今墙边已生杂树野草,风过时摇曳如战旗招展。它不仅是一段墙,更是一座抵抗遗忘的碑石。
暮色渐浓时,忽悟凤山之美不在白日雄浑,而在黄昏苍茫。夕晖渐染,残墙沐彩,赭光流转如血如梦。此时古寨卸下战甲,化作天地间一默然禅者,静看云烟过眼、世事轮回。每块石头都在呼吸,每道斑驳都藏着往事。它不是废墟,而是一部睡着的史书,等待有缘人翻阅。
辞寨下山,回首望去,山河寂静,石迹苍苍,似在无声叩问:人间纷争,何时方休?唯有这些石头,比史书更沉重、更真实地镌刻着岁月记忆,守护着潮汕大地上不该被遗忘的时光。此番游览,不仅是视觉的盛宴,更是与历史的对话,让人在山水之间,感受文化的厚重与传承。
如今临别,忽觉整座凤山宛若一幅水墨长卷,山峦是笔,历史是墨,而每一个来访者,都是在为这幅活着的画卷,添上属于自己的那一笔浅彩。
李坚荣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