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要跟兰州地段的黄河面对面。
已经是晚上七八点,兰州,这座名字风雅的城市还被笼罩在金色沙子一样的阳光里。天空是一座广袤无垠的鸣沙山,不断洒下纷纷扬扬的沙子。与此同时,暮色正在一点点地渗入。
走进小西湖。穿过芦苇纵横的苇塘,穿过高耸在空中的马踏飞燕石雕,穿过连绵的树荫,转眼间就来到黄河边。这个公园,是到黄河的捷径。
我已经不止一次看过黄河。从地上河——高高大堤上面凝固了千里平原的发光黄色泥浆,到楚河汉界上坚硬的黄土地跟脉脉河水平分的秋色,到壶口瀑布那喷薄怒射的滔天浪涛。每一次的景与神会,都让我目眩神迷,叹为观止。《庄子》里顺流而下的可爱河伯,见到茫茫的大海,会望洋兴叹。我是望河兴叹。为了这条背负着如此沉重的黄色包袱却仍然倾尽全力地滋养着一个古老大国几千年历史的巨龙。
转眼间,天就阴沉下来了。暮色仍然淡薄。葱茏的树荫下,眼前一条滚滚黄色河流就这么铺展开来。跟郑州那片江流天地外、吞吐乾坤的河床相比,这里的河床比较窄。更像黄色的内海。我可以清清楚楚看见对岸青苍的植被,还有大块藏黑色布满暗纹的岩石。山下,矗立着白色线条简练的方形建筑。在对岸跟河水的接壤处,是高耸地密密排开的树林。这片树林,如同线条浓重的卧蚕眉,压在黄色的水域上。似乎对河水说,到此止步。人类就这么不动声色地在河边拉起绿色的栅栏,让狂暴转为祥和,让无序变成了有序。这条河滋养了人类,而人类也在不断地跟它谈判,维护、安抚着它。恰如明智而干练的子女在跟德高望重的父母相伴共存。
这段兰州地段的黄河,没有那么粗犷,那么旁若无人。它更加有人烟气息。更加有人情味。
当然,它还是黄河,不失其本色。
夜色中,这条举世闻名的河流没有水声,像衔枚疾走日夜兼程的黄色大军。没有水拍击着礁石。几千年下来,这里的一切棱角都淹没在沉着沉重的奔涌里。这是我看到的最沉默也活跃的黄河。我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在不太明亮的天色下,千千万万飞快地向前滑动的水光。就像无数透明的鲤鱼脊背,像奔赴某个城池的利剑。这种沉默的力量,在凝眸中,更加让你动容。静水流深。这里的河,一定很深很深。千年呼啸的风沙,山峦一般移动的骆驼队伍,无数旖旎动人的传奇,还有轻柔地招摇的回族少女的头巾,都被深藏在这颔首低眉的水声里。
无数的粼粼的光,明明灭灭,无休无止。宛如在风中浮现又消失的文字。“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无论是怎样的光阴,无论是怎样的岁月,都会被它毫不留情地带走。它默默告诉我们,抓住此刻,过期不候。
河边,是黄河母亲的雕塑。黄色的粗糙砂岩,一位年轻的眉眼柔美的母亲半躺着,一只手支撑在身畔。她长发披肩,尽显东方女性的柔情。她的膝盖上,趴着个圆头圆脑胖乎乎的小男孩。小男孩一只手弯曲一只手伸直,转过脸微笑。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在说着什么。母亲跟孩子的线条,都像水波一样起伏着。这座雕像,用物化的方式,阐述着黄河跟她哺育出的几千年的农业文明。雕像里,孕育着春秋战国纵横捭阖的身影、回荡着兵马俑山呼海啸的呐喊、交鸣着楚汉相争熠熠生辉的兵戈,珍藏着大汉跟盛唐的卷轴……
刹那间,我有些失神。因为这个辐射了太丰富文化信息的符号。很多游人都走过去跟雕像合照,而我,只是见缝插针地拍下人流冷清时的雕像。它不应该是背景,它应该是永远的主角。
我们在河边的茶摊找个位子坐下。女儿叫来了两份“三炮台”茶。这是本地特产。所谓“三炮台”,就是由盖子、杯身、杯托三个部分组成的盖碗茶。盖碗比一般盖碗要大、蓝色描花。里面放着绿色龙井茶、白色茉莉花、红枣、翠绿的猕猴桃、金黄的菠萝碎等果干,看起来宛如一出活泼泼艳丽的动画。女儿拿起热水壶,把热腾腾的水注入盖碗里,盖上盖子。过一会儿,打开盖子,轻轻呷一口。茶味中有水果、鲜花、冰糖的清香。而且反复冲泡,依然滋味绵长。
黄色浑浊的沉默水流,滋养出这么清澈甘甜、五色缤纷的茶来。宛如木讷寡言的匠人画出流丽妩媚的壁画。
夜色降临,白色夜航船拖着灯光,在湖面上游弋。有隐隐的歌声传来。有人坐着羊皮筏子在漂流。羊皮筏子就像一个几平方米大的橡皮筏,里面的人都穿着救生衣。仔细看,那个筏子是由几段膨胀的羊皮拼成的。那筏子在水里起起落落地颠簸着,看起来十分惊险。好几次我们以为它要翻了,谁知道它又若无其事地向前漂流。它打着转,似乎享受的就是在浪峰上起伏的惬意。至于往哪个方向去,不是重点。似乎它可以这么一直漂下去。在河边,水浅的地方,有根根竖立的芦苇。细得像筷子。它们的倒影映在水里,跟边上玩水的孩子身影交融在一起。
这一切,让我想起了母亲脚边嬉戏的淘气孩子。
兰州边的黄河,清幽如兰,亲切如兰,缤纷也如兰花。
头上响起了簌簌雨掉下来的声音。夜色伴随着雨纷纷而下。不知不觉,夜深了。河上航船的灯光越发明艳。
黄春馥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