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陆利平
在村中那条小巷道的一间低矮农房里，每天清晨，阿婆守着那口大锅熬煮草粿的身影，是我心中挥之不去的少年印记，那碗五分钱的草粿是少年时最奢侈的甜。
记忆中的第一碗草粿就是在阿婆的草粿摊上买的。这个碗可不是现在自家餐桌上的那精致小巧的瓷碗，而是“一斤米四碗饭”的碗。家乡大集体时代，生产队在农忙时节为了抢收抢种，午餐由生产队提供到田头统一吃饭。在这个时候，往往有一些社员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到现场吃饭，要打饭回家，这时就以一斤米折算成饭量。这个是经过多次测量得出来的。可见这个碗不是小碗，当然那时五分钱也不是小钱。我吃上第一碗买来的草粿已是上小学三年级，其实我很早就希望能吃草粿，这背后的原因就是我没有钱买草粿。
后来，草粿吃上多次之后，知道草粿不论装在桶里还是瓷钵里，最好吃的是最上面的那一层草粿皮。草粿冷却后晶莹剔透、富有弹性。但相对于下面的草粿“肉”，这个“皮”不仅嫩滑、爽口，更有韧性，更有草粿的草香味。
草粿制作技术含量并不高，只是需要较长的时间，还是不简单的。从山上采来的草粿草要晒干，要用的时候清洗干净，然后用冷水浸泡几小时。一般是前一天晚上泡好，第二天一早可熬煮。将草粿草放入大锅中，加入水至覆盖草粿草，再加入少许食用碱（有助于草粿草煮烂）。用柴草加热，大火煮沸后转小火一个多小时，直到叶枝用手一搓会出胶质。煮好后，将草粿草捞起，待凉后加水不断搓出胶质，然后过滤干净。在此之前准备适量番薯粉，加入冷水，与过滤好的草粿草水混合，搅拌均匀后煮沸，这时变成了草粿浆。将草粿浆倒入木桶或瓷钵里，冷却后便大功告成了。我见阿婆会将整桶的草粿浆浸泡在刚汲上来的井水中，这是加速草粿浆的冷却。那时没有冷冻之类的设备，但民间的智慧很多，要是有流动的山泉水来冷却更好。
这样的制作，需要半天的时间。也就是说，人一刻也不能离开，这是很需要耐心的。这个耐心还没有计算到山上采集草粿草，也有称之为“仙人草”的。每年夏至前后，村民便背着竹篓上山采撷，专挑背阴处枝叶肥厚的植株。老手熟悉的老农识得草木脾性，避开朝阳生长的枝条，只在露水未晞时动手，这是最能使得每株草粿草都能在最佳时机贡献出精华。
通常，上山寻找采草粿草要一天时间，这可以熬制几天的草粿。现在山上已鲜见有草粿草，很多的山上种上了更能快速获取经济效益的树木了。
父亲曾熬制过两三次草粿，这个草粿草是到山上劳作无意中碰到采来的。草粿是在傍晚熬制的，因为白天要到生产队参加劳动。至深夜时掀开木盖，记得是有月光的夜晚，凝固的草粿在皎洁月光下如同碧玉，散发出清冽的草木幽香。
不过，父亲没有将草粿售卖，而是送给左邻右舍品尝，除此之外，其余的只是当做三餐饭吃。虽然草粿滑溜爽口，有独特风味，吃过后会觉得清凉透心，全身舒服，但我吃了第一餐之后就不想再吃了，因为不耐饿，吃过不久，肚子便咕咕开了。
市井间的草粿摊子总带着几分烟火温情。乡村上的挑担老者，到一个地方摆下摊子之后，敲起手中的小铜锣并喊道“食草粿呀——”人们便知道消暑佳品又至。于是，争先围着草粿摊，买得起草粿的人成了小孩羡慕的对象。有些小孩直往家里跑去，不时又折回来，拿出五分钱硬币，往存钱小盒子丢下去，随即大声道：“买一碗草粿。”摊主见钱已进盒子，一手拿起一个碗子，一手握着勺子快速地刮下几小块草粿放进碗里，随即撒上一层乌糖。吃到剩半碗时，小孩说不够甜，要多加糖。摊主目视一下，象征性地给加了糖。
到县城第一次吃草粿，是跟着父亲到县城卖仔猪。那时，家家户户有饲养母猪，每年能出售两次仔猪。县城的猪仔场门口就有小贩卖草粿。父亲见我盯着草粿摊，问：“想吃草粿？”我没回答是，也不说不要。父亲还是买了两碗草粿，每碗八分钱，比村里的多了三分钱，而且那个碗还没有村里的大。后来，说起这件事，有人解释，县城小贩的原料要买的，村里的不用钱就能找到原料。再后来，我又想，村里的虽然不用钱就能找到原料，但也要耗费时间的呀。
草粿的配料比较简单。在村里是加乌糖或白糖。在县城的草粿摊也加糖，但不是原始的糖，而是碾成粉状的糖，这些糖不少是加上了些许炒熟的面粉，看似一整汤匙糖，事实上还没有村里的半汤匙的甜度。但这个粉状的糖更适合直接用嘴吸溜。
县城的草粿小贩总是精明的。他们会根据时令调整配方：端午添艾叶祛湿，中秋加桂圆养生，冬至裹姜汁驱寒。现在，更是将草粿多样化创新：芝麻糊草粿、椰奶凉粉等新式吃法应运而生。有趣的是，即便佐以绿豆、番薯、蜂蜜、炼奶等辅料，店家仍固执地沿用“草粿”旧称，这般名实之间的微妙错位，是传统文化坚韧的生命力所在。
这些新的草粿，我很多也吃到了，不过其配方，确实有各自独特的风味。它的价格比一碗纯净的草粿要贵些。
现在一碗普通草粿要五元，配料多的要八元。价格的上涨折射出山间野生草粿草的日渐珍稀，也映照出手工技艺的悄然变迁。当人工烧草的土灶被液化气取代，当流水线生产的速冻草粿充斥市场，总还有一些守着祖传秘方的老师傅们仍在坚持古法。是呀，炭火熬制的草木清气，左邻右舍围坐分食的人情暖意，才是草粿真正的灵魂所在，才是草木精华的精髓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