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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25
星期四
当前报纸名称:汕头日报

一意孤行

日期: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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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4版:韩江水       上一篇    下一篇

  ■ 厚 圃

  十六年前,我与大哥初次见面,那时他已驰誉文坛,出了好多本书。我称呼他老师,他认真地说:“我没教过你什么,怎能当你的老师?”我便喊他大哥,倒也亲切自然。

  大哥南下深圳,是为了给患心肺病的母亲选择一处气候和暖、空气湿润的地方,没想到日久月深,这座山海之城竟成了他的长居之所,也成了他纸上的家园。

  大哥身胚高大,衣着休闲随意,夏天爱穿短袖圆领T恤,秋凉时多罩一件格仔衬衫,下身是牛仔裤,步履稳健,眼睛细长有神,刚一接触,给人印象略略有些严肃,不易亲近,这不仅由于他说话干脆,从不轻易附和别人,还因其举止沉稳,一派前辈风貌。相处久了我们才知道,也许成名较早,也许少年老成,又或者兼而有之,他在三十几岁时就被同行冠以“邓老”的称谓。

  大哥平时话不多,只有聊到文学时才高谈不倦。他的声音并不大,慢条斯理,自带节奏,其渊博的学识,缜密的分析力,还有独到的见解,无不令人折服。更重要的是他善于聆听,坦诚和包容,如吸石一般牢牢地吸引着我们这些热爱文字的人。有时我们也会问些傻问题,比如说某作家在几个重要刊物发表过作品,算不算“走出来”?我们都把大哥当文学的引路人,亦师亦友,而他对我们也总是有求必应,决不回避:给我们指点迷津,向文学期刊推荐我们的作品,替我们张罗小说集出版……一心只想让我们快些“走出来”。

  认识大哥之后,我在深圳的文学活动和他有了许多交集。2011年7月的一天,深圳市文联组织我们一帮作家参加“香港书展”,中途还安排深港两地青年作家交流创作心得。大哥把我们叫到一边,说青年人要生猛,敢于质疑,敢于发出独特的声音。谈到文学,他完全没有了谦恭揖让的态度,不断地使用“冒犯”这个词,说他们年轻时,常有意去冒犯文坛的陈规,冒犯权威,不破不立嘛。他像个教练员坐在会议室后头,给我们打气助威。然而,我性格中所蕴含的怯懦与温吞终究无法克服,从他那僵坐的姿势、没有笑容的表情看,他是失望的——他无法从我那毫无新意的发言里找到他想要的、那种类似于“思想解放”时期言论的叱咤与锋利。

  次年10月,市里又组织艺术家们到云南采风,从昆明到怒江大峡谷再到腾冲。人们常说,最考验人的就是来一场旅行,爱情和友情皆如此。大哥一路谦让,细心地照顾同行者,尤其是女士们,让我着着实实地感受到他真是一个“暖男”大哥。也就是在这次的旅行中,我跟大哥聊起了我正在构思的新长篇《拖神》。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是10月11日,黄昏,大巴车行驶在狭窄弯曲的小路上,一边是山体,一边是悬崖,悬崖下面便是咆哮的怒江,我和大哥坐在最后排,身体随着车子的颠簸摇晃着,弹跳着,偶尔有一丝残照从窗口闪过,天空正慢慢地暗下去。当我讲到陈鹤寿造船救人时,他似乎暂时忘掉了路途的艰险,眼睛一亮,叮嘱我要好好写,别着急,到时他会帮我推荐给出版社。这在当时,无疑给我打了一支强心针。

  之后的日子里,我们一帮作家常去叨扰大哥,不时约他出来聚聚。有天半夜,我突然接到大哥的电话,他应该喝了点酒,声音听上去有些亢奋。他告诉我刚与一位北京来的电影公司老板见面,对方读过我的小说,且看中了其中一篇……他很替我高兴,毕竟在这个图像时代,作品只有影视化了,才能传播得更远。

  在创作《拖神》的漫长时光里,大哥每次见面必问进度,像老师关心、督促学生的论文一样,且一再强调,已经有三家出版社在等着看稿。写长篇真是个体力活,有段时间笔头不顺,我很泄气,有时甚至想要放弃,再想起大哥爱夸我做事“从容”,更对自己的无能发自内心地感到疚责。有好几次师友们聚会我都没有参加,我怕触碰到他探询的眼神,只觉得辜负了他的期望。《拖神》后来虽然没在大哥推荐的出版社出版,但他对我创作这部作品的鼓励和精神上的加持却是毋庸置疑的。

  在《拖神》杀青、尚未出版的那段时间,我仿佛进入了“产后”抑郁期,开始频繁地画画、写随笔以缓解焦虑。在一次聚会上,有作家问我怎么不写小说了?大哥用理解的口吻帮我打圆场,说我走的不是纯作家的路线,而是典型的文人路子。大哥说者无心,我却听者有意,我一向兴趣广泛,在艺术上涉猎的门类也杂,没办法像大哥他们这么专注,倒不如随了自己的心性,能做个散淡的“文人”也好。

  《拖神》终于出版了,大哥建议我搞个首发式,我不假思索就甩出了业余作家的口头禅,“太麻烦了,写作也就是玩玩。”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比较懒散,不喜参加各种公众活动,更不喜与他人讨论自己的作品,因为我想说的,都在文字里了。没想到大哥脸色一沉,目光射人,很严厉地批评道:“你怎么能如此轻视你十年的辛苦成果?你可有想过那些花钱买你书的读者?还有那些认真研究你作品的学者们?”我知道文学于大哥就是生命中的最高殿堂,顿觉羞愧,但心里又隐隐有些不忿:我一个文学圈的局外人,哪有什么能力和资源做这些。

  《拖神》首发式没搞成,可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在大哥的倡导和推动下,在蔡东、于爱成、贺江等文友的努力下,把难度更大的研讨会给办成了。2022年7月10日,由邓一光文学艺术工作室、杨争光文学与影视艺术工作室主办的“重建宏大叙事,唤醒心中‘神性’——厚圃长篇小说《拖神》研讨会”在线上成功举办,引发了专家学者的热情关注。一年后,在大哥的力荐下,《拖神》又参加了“粤港澳大湾区作家作品研讨会”的研讨。所有这些,都赋予了拙作新的内涵和价值。

  我对大哥有一种深厚的敬爱之情,并不只是因为他嘉惠后学,如此精神,当然令人感佩,然而更重要的是,他以其独特的人格魅力,以及先天的才性与后天的博识,给我们树立了良好的典范。

  每个时代都有觉醒者,在这个精神荒凉、人性变异、众声嘈杂的年代,只有像大哥这样感受敏锐、深切的极少数人,才能毅然决然地走向潮流和盲从的对立面,以文学为矛,保持着孤单的队形,刺向俗世的风车,挑动人性的神经,揭开人类的疮疤。

  我们常常爱把那些写大部头的文学名家比作巨鲸,偶一出现便可掀起巨浪狂澜,而在光芒闪耀之后又隐没于晦暗的深海,再次养精蓄锐聚集能量。即便是哪一天他们离开了这个世界,所遗下的大著也会成为人类精神宝库的共同财富,如“鲸落”那般,在一轮轮的生命循环与传承中形成精神思想的绿洲,哺育着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大哥就是有着“巨鲸”气象的作家,像《我是太阳》《我是我的神》《人,或所有的士兵》等大部头,都是推土机式的推进,貌似平静,实则沉雄有力,摧枯拉朽,其“推土铲”直指中国广袤的文化土壤和深厚的历史现实。这些作品如一座座山,只有来到它的脚底下,才能感受到庄严壮丽的气息;这些作品将经过一场又一场的“经典化”,为越来越多的读者提供养分,滋养他们的未来。

  文学是通过语言文字表达思想和情感的一种文化载体,放眼当今小说创作,普遍缺乏丰富的内涵和深刻的主题,情节无法自洽,人物单薄,意义模糊,失去了应有的深度和厚度,究其原因,大多由于思想力弱化,精神性缺失。从大哥的小说、散文随笔还有诗歌等等,我们不难看出他经历了极其艰辛复杂、甚至痛苦的思想探索过程,也只有领受了苦难的洗礼和社会这个大熔炉的反复锻造,思想才更臻于成熟和深刻。所以读他的作品,首先要读懂的是他的思想,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短篇,也是容量大,浓度高。有时候,我爱将他的不同谱系、总量庞大的作品看成一个整体,因为他所要反映的,不是某一特定类型、群体,而是整个时代和文明。他对文学的卓越贡献,不仅仅局限于单独的某个作品,而是涵容于这个整体之中。

  大哥的粉丝很多,我是其中最不够格的一个,不能将他那么多的作品一一细读,只能根据自己的喜好选读它的“冰山一角”,而倘若要我去评述它,那无异于盲人摸象。

  文学是寂寞的事业,作家永远都是在孤军奋战,不停地读写,不停地思考,不停地向着精神世界的更深处挖掘,这需要多么非凡的勇气和毅力。有人说,怯懦的动物总是成群结队,只有狮子在旷野中独来独往。大哥秉持中国传统文人最可宝贵的“孤往精神”,我行我素,倾注毕生精力于此,不断地向文坛发出挑战,向这个世界释放能量。

  大哥的名字叫“一光”,那应该是理想之光,赤诚之光,也是生命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