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湖南文艺出版社工作的潮汕籍女作家袁甲平近期应邀参加《潮声》杂志举办的“声色文字”潮汕作家短篇小说跨媒介联展活动,她带来了作品《浮景》。这篇小说,光看标题就十分“潮汕”,而内容读起来更是潮味十足。
离开潮汕到外地求学、工作已有10来年时间,关于潮汕人家生活场景的记忆,在袁甲平的脑海里依然十分深刻。她说,潮汕是一个很有文化个性的地方,她一直在努力尝试把这种个性表现在文学作品里。
潮汕是传统和现代和谐融合之地
《浮景》讲述的是卢厝富商家的三女儿贤妹读完医科大学之后回到卢厝小学当老师,并在父亲的安排下和卢厝老书记家的小儿子杰涛结了婚。婚后的生活并不顺利,因为需要照顾家庭和孩子,加上工作也不顺心,贤妹辞职做了家庭主妇,本来以为一切可以稳定下来,没想到自小生活条件优越的丈夫杰涛能力不足却整天想着要发大财,要“浮景”,后来发展到又出轨又赌博,还欠下高额债务。贤妹忍无可忍想离婚,但遭到父亲的反对,最后在长辈的干预下,杰涛发誓痛改前非,贤妹也答应继续这段婚姻。在父辈的帮扶下,债务得以还清,小家庭重新走上了正轨,贤妹也重拾了自己的专业,开了一间药店。
袁甲平说,这个故事是以汕头潮阳的普通家庭生活为背景创作的。在汕头市潮阳区,家风家教的作用,特别是父母的话直到现在还是比较管用的。体现在这篇小说里,作为受过高等教育又有着潮汕传统家教基因的主人公贤妹,读完大学后愿意回家乡当老师,愿意接受父亲安排下“门当户对”的婚姻,在婚姻出现问题时也愿意听从父亲没有草率离婚,为了家庭稳定发展,既作出了让步,也适时以自己的专业知识重启这个家的经济活力;丈夫在家风家教的威严下也没有成为“脱缰野马”,最终得以“浪子回头”。
袁甲平说,潮汕保持了相对低的离婚率,和潮汕一直保持的传统家风家教不无关系,这里的家庭尊崇“仁义礼智信”,尊崇传承和合力,讲究长幼有序,儿女长大成人后仍十分尊重父母的意见,和父母保持亲密的链接,在小家庭出现了问题后,会尊重父母的劝告,父母也愿意全力托举,而且父辈的托举不是被道德绑架的行为,而是有自主意识的帮扶,目的是让年轻一代的家庭尽量少一些波折。
袁甲平说她的童年有点“漂泊”,她原籍揭阳,出生在广州,后来随父母回到潮汕,在揭阳的乡下和汕头龙湖区、潮阳区都待过。因为待的地方多,勾起了她对每个地方的观察兴趣。她尤其关注潮阳家庭的生活方式,她觉得,这个地方保留了很多传统的习俗,在外人看来似乎是落后的,但她惊奇地发现,实际上这个地方不但不落后凋敝,相反它的地方文化很强大,经济很活跃,是一个充满生命力,传统和现代和谐结合的神奇之地。所以当她开始学习文学创作之后,这个地方就成为她强大的“素材库”。
从文学角度探索潮汕传统家庭文化
袁甲平生于1992年,毕业于中南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现为湖南文艺出版社图书编辑。她称自己资历尚浅,很多创作思考仍处于探索之中。
《浮景》还有一个姐妹篇《新妇》,同样是讲述潮阳的家庭伦理道德,这篇涉及的是诚信的问题。诚信对于做生意的潮汕人来说如同命脉,如果信用崩塌,就算神明也救不了。
她还创作了长篇小说《英歌》,目前入选湖南省作协与里程文学院联合组织的“新青年”写作营长篇作品改稿行动,即将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这个作品同样是对潮汕家庭结构的深度探索,她一直在不断思考和修改中,希望能更好地塑造潮汕群像,让更多人读懂“潮汕式命运”的选择逻辑。
她说,现代主流的思想中,独立自主、放飞自我的方式似乎让大部分人觉得更先进更高级,听长辈的话、以家庭为重的思想让很多年轻人感觉是“落后的”。考上大学后袁甲平一直学习生活在湖南长沙,她一度很享受一个人无拘无束的自由时光,开始反感老家的繁复礼节和没有边界感的人际关系,但多年之后,她又发现,其实自由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甚至是很昂贵的,这种被认为“更正确更先进”的生活其实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好过。她发现有些人其实并不需要太多自由,他们宁愿牺牲一些自由而获得某种安定,所有人终其一生,都是在寻找适合自己尽可能好的生活方式而已,对生活的选择,不应该有“高级”和“低级”,“正确”和“不正确”之分。
袁甲平说,在大城市里,大部分年轻人独立意识很强,他们不愿意听从父母“为你好”的安排,他们也觉得父母的权威不能太大,要像“朋友”一样相处。但这种思潮也让有些人对于家庭的责任是“双标化”的,包括有些儿女在向家庭索取利益时就理所当然地享受“血缘剥削”,但当家庭提出责任约束时又强调要独立自主;有些女性既想在婚姻生活中被男性捧成公主,又想在家庭决策上被尊为女王。
她想在文学作品中探索潮汕相对稳定的家庭结构是怎么形成的,为什么保持了传统家庭相处模式的家族能够在现代社会中保有发展活力。不带批判的态度去写潮汕的传统家庭模式和文化习俗,就是她开始文学创作以来一直在摸索的方向。
写好潮汕文化需要“沉浸式”体验
她觉得,潮汕是一个特别有文化个性的地方,而有个性的文化,不是用来被猎奇的,而是用来和其他的地方文化对话,相互印证借鉴,共同去探讨解决问题的。具体到文学作品中,没有经过“沉浸式”的体验,是很难理解潮汕传统文化的内在逻辑的,也是很难真正写出潮汕的文化底蕴。
她觉得要写好一个地方的文化,必须要采用“公共话题地方性表达”的方式。比如探讨家庭相处模式,这是各个地方都关心的话题,在这个话题中引出潮汕的模式,继而引出相关的文化活动,比如英歌舞、迎老爷、侨批等等,这些民俗文化活动,它们在家族的相处中起着什么作用,让人自然而然地去理解,去接受。而不是先满足某种猎奇心理,直接标签化一些文化现象,让人觉得新鲜却不知其所以然,这样是很难获得共鸣和共情的。
就像潮汕离婚率比较低的话题,一直就被很多人“标签化”地认为是潮汕女性比较柔弱。但其实大部分潮汕女性并不弱,相反是聪慧而内心强大的,她们选择做家庭主妇,是基于让家庭一致向好的目标所做的选择,因为她们相信,只有通过合力,才会让家庭财富更快速积累。她们在日常生活中负责一家老小的生活起居,负责家庭理财,尊重长辈亲戚,礼貌周全;但当家庭出现危机的时候,她们也往往是最勇敢并最有耐心去帮助家庭“东山再起”的一分子,在家庭需要的时候,她们也有能力走出厨房,去面临社会压力和挑战。
潮汕男性也常被标签化为“大男子主义”,对他们的刻板形象是从不做家务,什么都自己说了算。但实际上,真正的潮汕家庭,男人承担了家庭经济来源的巨大压力,他们需要全副心思去应对外来的各种情况,对外有充分自主权,但对内依然是十分尊重妻子的意见的,在生活安定之后,他们也是很愿意和妻子一起打理日常家务的。
因为在潮汕传统的家庭结构中,每个家庭成员都是有责任的,也是有压力的。男人为了撑起这个家的经济有事业压力,女性有传宗接代和打理好家庭大后方的压力,孩子有传承家风的学业压力。各自牺牲掉自己的一部分自由,承担一部分压力,彼此相互依赖,形成稳定的家庭结构、伦理结构,以及共同认可的价值观和目标,最终共同享受这个稳定的家庭结构所带来的充满生命力的幸福感。她觉得这未尝不是一种相对理性的生存方式。
有些人在追求“正确的”自由之后,面对社会的现实,失去了方向,生活变得迷茫,甚至怀疑结婚生子的意义。袁甲平觉得,文学在某些时候是可以引发思考的,现在的人过于关注自我,而文学可以帮他们去了解人生更多的可能性,不会以一己悲欢去判断世界,从而没那么容易崩溃,人生的坎也就没那么难以迈过去。
本报记者 许玉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