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卫群
在老三正顺香班，王志龙要叫张长城一声师兄，张长城比他早一年进的班。
张长城的童年充满饥饿感。
他是家里的老三，7岁的时候，去养生堂。养生堂每天供两餐，碎米煮的极稀的粥。每天等着领竹签，一个孩子分三支，一支竹签领一碗粥；长城听话勤快，人家照顾他，多分他半支竹签。这样领到三碗半粥，还是吃不饱。纵然吃不饱，也还要省下一碗半粥来，用冬菜瓿装了，放在门槛边，两扇门锁住了，扒着门缝往外看，看到有面善的村里人路过，就托他把这瓿粥送回家去给妹妹。这从牙缝里省下来的粥就给妹妹分两顿吃一天——第一顿光喝汤，再加水熬一熬，就是另一顿“饭”了。
有一回和妹妹去村里等富户人家施粥，提个小篮子，里头放个碗，一人分到一碗，也是舍不得吃，喝了米汤，米粒留着下顿吃。不承想，竟被两只打架的狗坏了，把兄妹俩的碗打碎了！这损失是惨重的，粥没了，吃饭家伙也没了。
村子不大，却有三个庙，娘娘庙、三山国王庙和仙师庙。这是小长城常去的处所。三山国王表情威怒，长城看多了，也不怕，总爱去琢磨他；仙师庙则供奉汉钟离。有一天，实在饿得慌，瞅着一信女出庙门去烧纸钱，便伸手去把供着的三盅米饭抓了，一手一盅送嘴里，一口就吞了。三盅饭落肚，才开始忐忑。那信女回来瞧见饭不见了，竟面露笑意。
每年旧历新年，潮汕大地便有众多营神赛会，便要请戏，便有不少临时戏班出现，俗称“戏橛”。长城便去加入这样的戏班，做个老阿兄，做只老虎，做个戴面壳的鬼……后来，正式卖身中一枝香班，二兄也卖在那里，兄弟俩各卖了3斗米。二兄演乌衫，长城演小生，兄弟俩同棚做戏，做过《京城会》中的生和旦。二兄声好，中一枝香班后来转手给越南老梅正，二兄随同去了越南。长城则转入老三正顺香。
来到三正顺，名教戏卢吟词教他小生。可惜卢吟词到底也没造就张长城的小生。长城唱小生，声不够好，唱不上去。瑶琴是潮剧重要的伴奏乐器，瑶琴师父最怕演员唱曲唔“食弦”，他不打人也不骂人，他数落长城很斯文，长城听出来了。他把希望寄托于“长大”，但他的个头一直没长，一米六都不够；嘴巴又大，扮小生一点不“悦人”。长城知道戏做得好众人惜，他有一回晚上起来，看见吟词先生戴着眼镜细心地捡着燕窝的毛，捡好了炖给好角儿补补。他心中说不绝望是假的。但生活也没有给他别的路。
班里一个童伶卖身一年后当上“午夜角”，所谓 “午夜角”就是好角，因为重要的戏通常在夜间演出，“午夜角” 要承担黄金时段的演出。好角的优遇在于，睡眠时间多一些，大家傍晚5点多化妆，杂角配角从这个点就得一直跟戏到次日五六点，而“午夜角”可以在11点多自己的戏演完后休息；另外，有私菜吃，猪肺汤或是冬虫草，或者别的；走一些艰难路段有轿子坐……这种待遇是他独顶了两年多的“午夜角”才享受的。两年多的时间，据说算长的了，好角的生涯往往有限。最怕的是失嗓。失嗓是大事，戏班里的先生要打的！这个“午夜角”千提防万提防，嗓子也说没就没，拼命吃酸杨桃，喝醋，想让嗓子回来，结果越折腾越惨。他自觉地省起了私菜，承担不了“午夜角”，顶“日角”，回到和其他童伶一般的生活状态。
有一次在揭西河婆，他所在的三正顺又遭遇怡梨，那时他演《猫儿换太子》 中的宋仁宗，作为大班，三正顺的服饰也算鲜丽，他的戏服就有六套：但始料不及的是，怡梨不仅服饰一套套地换，连布幕舞美也换，过一两个小时就换，大家新鲜得不得了，观众全往那边去了。据说用竹竿拦也拦不住，打也打不散。眼看着怡梨花样百出地翻新，三正顺的演员叫苦不迭，尤其是他们这些童伶。
人们常看到自己的路难走，殊不知，别人的路也不好走。但再不好，也是要走的不是？
时间往前推10年。
这年林明才卖入老玉堂春班。
林明才是潮安金石塔下村人。家里有父母和弟弟。没田地，但有劳力可以给人雇用。明才六七岁的时候，夜里随父亲去给人掌寮，白天就提个竹篮捡猪粪或柴薪。最好是给人雇去踩水车，一天吃5顿。情况变坏是在父亲肩头生痈之后。母亲去借钱给父亲医病时，人家问她，有什么可以抵债。母亲说：“我有两个儿子。”
穷人家孩子往往就走到这一步，10岁的明才卖入老玉堂春，卖了100元，听说若是会唱两句曲的话，就可以卖多些钱。明才有些后悔，不该只会捡猪粪。
每一个童伶入班后，都得为日后打算，因为男孩到时间就变声，声塌是必然的，童伶生涯就到头了，戏班不再给饭吃了。入班总是凄楚，但出班似乎更可怕。为了可以继续吃这碗戏饭，入班适应身份之后，每个童伶就得为这一天做准备。
卖身到期了，林明才恨不得马上离开戏班，但没有亲戚朋友指引，他没地方好去。而最终竟连戏班也待不下去了，因为沦陷，老玉堂春维持不下去了。看着戏班卖深波，卖苏锣，直至整个戏班星散。
这个时候，他多想有一衣御寒一枝栖身。他坐在揭阳卅岭顶的雨亭内，看着鸟儿在枝头叫着跳着，一顿一顿地转头，何等自由，何等轻松。做人还不如一只鸟。他满腹酸楚。半睡半醒之间，有一队挑夫经过，担里的饼食豆条香气诱人。明才精神为之一振，却并非为馋一口吃食，他知道有人家做好事！一问，有人告诉他：“今夜许沟做戏。”明才即刻赶去，从此入了怡梨戏班。电影《王茂生进酒》里有他的丑角艺术，他演的是老丑王茂生。他擅长的行当很多，都很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