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韩江农夫
正月的木棉花还未开败,外公在春寒中咽下最后一口气。他像一盏熬干灯芯的油灯,在断水断食7日后终于熄灭。
1935年出生的外公,在人世间走了90年。
外公和外嫲生了7个女儿和1个儿子,母亲排行第二,因儿女众多,外公与外嫲勉力才能维持家庭温饱。
外公后生时,给大队(村委会)行船打工,沿着新津河到汕头市区收集粪便和剩饭剩菜,回村里给菜地下肥、给猪喂食。外公做事一板一眼,不吝啬力气,不贪小便宜,赢得厝边头尾尊重。后来改做村里的采购员,这是个肥缺,但外公依然做得令人心服,没什么闲言碎语。改革开放后,有侨胞回镇里开皮具厂,请外公去管理,负责招工、采购、送货等杂项,外公顺带相辅(帮忙)解决村里部分姿娘仔的工作。几年后,皮具厂倒闭,外公回村里开农资店,卖种子、化肥和农药,吃住在店里,皮肤被农药化肥熏染得到处敏感痒。
上世纪90年代的新溪,是典型的农业镇。客观上,农资店位于村尾,既是村里的唯一,又是村民种田必经之路;策略上,外公既产品优质童叟无欺,又体谅村民困难允许小额赊账;主观上,外公对农村最看重的红白喜事讲究,什么钱该出,什么时候人该到,都世情,在村里名声“开阔”;因此,乡亲们都愿意照顾下生意,店里“闹热”,常有亲戚来食茶。那时,舅舅初中毕业,在外埕搭棚开毛织厂,高峰时雇请工人超过20名,钱来得快。家庭氛围散发出蓬勃的生机,逢“仔婿日”(年初二)家族聚餐,是孥仔最开心的日子了。
约2000年前后,镇里各种小作坊处处冒烟,后生仔或自己做生意,或去汕头市区打工,种田的人日渐减少,农资店生意越来越萧条。由于毛织厂初期赚钱快,舅舅飘了,常在外赌钱、食酒、玩乐,名声和信用都臭了,工厂效益快速下滑,欠下一屁股债。外公不怎么管,还常贴补工厂发工资。数年后,一场意外的火灾,将毛织厂烧个精光,也将舅舅的前半生彻底埋葬。此时,外公和外嫲已超过60岁,却仍靠微薄的收入维持着家庭开支。2013年,外嫲去世,农资店也撑不下去了,店面转让后,外公彻底进入老年生活模式。
78岁的外公算“退休”了,但烦心事却更多了。没收入后,子孙有意无意给脸色,连三餐都没着落,有时早餐到农贸市场“物”碗粿条凑数,有时午餐六姨送个春菜煲,有时晚餐自己煮白粥配咸菜,还常要拿点养老钱贴补子孙,换取好脸色。姨妈们知悉情况后,开启接济模式,错开送烟茶和红包,但外公不舍得花钱给自己吃点或用点好的。上档次的烟和茶,还常被子孙顺走。就这样磕磕碰碰10年过去了,外公腿脚不利索了,耳聋得听不见了,最后这2年只能猫在家里,和一位“傻仔”亲戚或呆坐、或看电视,整天没精打采,直至去世。
外公一世人“驴生拼死”,从出生到2000年前后,是艰难困苦却缓慢上升的阶段;之后的生活,是肉眼可见的衰败趋势。外公去世前两年需常吃药,却连给自己买药续命的钱都不舍得花。然而,外公去世后,舅舅一家在其房间的门缝、床边、枕头、箱底等角落搜出大量未拆封的红包,其中不少尘封超过10年,总额可能在10万以上,衣柜中还有不少原封不动的补品、中华烟和高档茶。
一直困惑,外公的人生目标是什么?为自己吗?外公一生没享过福,就连“仔婿日”家族聚餐中间,他也总惦记去店里卖几块钱农药,饭桌缺少主角,难免有些扫兴,这也是我一直不能理解的地方。为社会吗?外公人品得到村民尊重,但能力与贡献尚未达到社会贤达的高度。为家庭和家族吗?外公对女儿家庭的帮助很少,收入大多用在子孙身上,但儿子一生都在啃老,甚至榨干老父亲。外公看重人情世故,注重“面子”,但外人眼中的“好人”却未转化为家庭中的“行孝”,晚景略显凄凉,不知外公内心究竟是怎样的想法?
在约20名外甥中,我与外公相处时间最长,从小学二年级到高一,听从母亲意见,寒暑假一直到农资店给外公相扶(帮忙)。虽长达9年,却没留下什么深刻印象,外公既没给点像样的礼物或零花钱,也没留下入心入脑的谆谆教诲,反而是利用碎片化时间阅读四大名著时,被他数落过多次,留下些叛逆心理。长相处却感情不深,颇感遗憾,这才明白,血缘这棵老榕树,气根要扎进土里才能抽芽。
“头七”送山时,木棉花正成簇往下砸。是啊,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很难说对错。外公具有在农村难得的优秀品质,但也有其局限性,如今他代表的那个时代与社会的群体及观念,也在逐渐凋零。有人说:“真正的孝顺是打破家族轮回的宿命,此刻你修剪家族古树的动作,正在为百年后的某片新叶让出迎接晨曦的角度。”也许,这才是清明的纪念与反思的价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