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喜嘉
潮剧《杨令婆辩本》，是著名老旦洪妙先生的代表作。这出戏他从8岁开始演出，直至暮年，蜚声海内外。它和《扫窗会》《闹钗》被誉为“百花潮中三块宝石”。
故事溯源 小说歌册到潮剧
《杨令婆辩本》原名《杨令婆辩十本》《辩十本》。讲述杨令婆闯上金殿，为蒙冤候斩的焦廷贵慷慨陈词，驳得宋仁宗暂赦其罪，候期再审。
《辩十本》故事溯源来自清代李雨堂的小说《万花楼》。清咸丰同治年间至民国时期，李万利出版潮州歌册《万花楼玉鸳鸯全歌》，情节和小说《万花楼》相似。歌册为适应吟咏，以杨令婆和宋仁宗两人的言辩为主体。
潮剧搬演《辩十本》，最迟在清末民初。戏文改编自歌册，不过歌册里杨令婆只是据理力争，动口不动手。潮剧为了充实剧情，增加了闹金銮、打奸臣的情节。音乐以依字行腔的对偶曲为主，戏文各戏班同中有异。对照存世的数种旧本，杨令婆和宋仁宗对唱部分都押[英]韵，由此推测最初可能都来自同一剧本，在传唱中戏文出现分化，但韵脚得以保留。
精雕细刻 洪妙打造首本戏
洪妙演唱《辩十本》，最初是在纸影班。1912年，8岁的洪妙参加乡里的潮音正元音圆身纸影班。他拜许粦程、瞎眼松为师，学抽木偶，唱乌衫、老旦，也兼司鼓和领奏。继而又拜许辉记为师，学做民俗喜丧祭拜功课。洪妙由幕后抽纸影，改为粉墨登场演《辩十本》，是在1929年，时年26岁。他在泰国跟随老正兴纸影班，恰逢老怡梨班在曼谷演出，缺老旦演员，看中了洪妙的好唱功。两个戏班经过协商，同意他转班。到老怡梨班后，洪妙得到该团阿猪师父的指导，不久就以擅演《辩十本》轰动南洋潮剧界。
1949年秋，洪妙来到老源正班。1952年，源正对《辩十本》进行整理。1953年3月，旧剧目观摩会演在潮州举行，《辩十本》获节目奖，洪妙获演员奖。1956年，洪妙调入广东省潮剧团，《辩十本》在这个阶段改名《杨令婆辩本》。在新文艺工作者的帮助下，这出戏进一步精雕细琢。剧本整理谢吟、王菲、郑文风，音乐整理黄钦赐，导演郑一标。该剧艺术水准的提升，和名导演郑一标的执导分不开。
洪妙曾谈及杨令婆的角色塑造，1960年由香港《文汇报》记者将其整理如下：“从前还比较流于表面，没有表现好她的内心、性格，后来在各方面的帮助下，再三揣摩研究、修改提炼，才比过去掌握得比较深刻。最近看了京剧影片《百岁挂帅》也得到了不少启发。近年来的提高，比如加强了杨令婆的气魄和老当益壮的一面。”
雁过留声 重要演出和音像
1957年4月底，广东省潮剧团首次晋京献演。《辩本》由洪妙饰杨令婆，林银门、黄清城饰宋仁宗，蔡宝源、李炳松饰庞洪，孙求春饰韩琦。同年6月，省团在离京后到上海演出，《辩本》选段由中国唱片厂灌录成粗纹唱片，收录了剧中杨令婆和宋仁宗的对唱。这版录音1960年代后几乎被遗忘。
1958年下半年前后，中国唱片社为《辩本》录制全折录音。这版录音增加孙求春饰韩琦，蔡宝源饰庞洪，其他与1957年录音相同。1960年，该录音出版密纹唱片。此后，艺声唱片、广东音像等也有出版，留传广泛。
1959年10月，潮剧第二次晋京。《辩本》由洪妙饰杨令婆，黄清城、翁銮金、谢赵仪饰宋仁宗，蔡宝源、李炳松饰庞洪，吴浮来、黄金泉饰韩琦。1960年5月，广东潮剧团赴香港演出。《辩本》实况演出录音，由艺声唱片出版。改由谢赵仪饰宋仁宗，吴浮来饰韩琦，其他同1958年录音。
恢复古装戏演出后，1979年7月重排《辩本》。1980年3月，广东潮剧团赴港演出。《辩本》实况录音由艺声唱片出版录音带。改由陈瑜饰宋仁宗，吴木泉饰庞洪，郑蔡岳饰韩琦。
综上所述，1957年至1980年间，《辩本》共留下4次录音，分别录制于洪妙53岁、54岁、56岁和76岁，记录了他由巅峰至迟暮的演唱轨迹。其中，1958年录音，洪妙的唱腔韵味十足，行家点评其演唱，也以此为样板。1960年录音，现场掌声、笑声不断，剧场气氛极好。洪妙的唱做富有活力，气息充沛，状态处在巅峰。1980年录音，由于洪妙年事已高，不复盛年状态。惟唱至杨家将为国捐躯一段，彼时气息已不济，反衬其哀痛之深，听者但觉字字泣血。前两次录音，均由林银门饰宋仁宗，可能为了使小生调门降低以利演唱，音乐定调为E调。后两次录音，分别由调门较高的小生谢赵仪、女小生陈瑜饰宋仁宗，音乐定调为F调。
《杨令婆辩本》的录像前后有两版。其一，1981年4月由汕头电视转播台专场拍摄，由潮剧院二团演出，当时洪妙77岁。司鼓周松发，领奏郑声立，由洪妙饰佘太君，陈文炎饰宋仁宗，佘刚声饰庞洪，钟国强饰韩琦。名司鼓周松发对此有如下忆述：“当时二团在潮安演出，而我在一团，经洪妙先生提议，抽调我去拍摄录像。因为以前这个戏多次由我打鼓，老人家觉得好做戏。”其二，1983年由中央电视台实况拍摄，当时洪妙79岁。它可能是1983年4月潮剧院二团在深圳戏院演出的实况录像。改为司鼓郑金泉，陈立俊饰宋仁宗，其他与1981年录像相同。
录像以1981年专场版为冠。40分钟的折子戏在两天拍完，无非体恤洪妙年迈，务求留其神清气足之瞬息。专场版配戏阵容，沿袭20世纪五六十年代，宋仁宗身边不仅有红袖双侍，还有一对小内侍，衬托龙颜愈发威而不露。实况版只有两名侍女，少了层叠仪仗的庄重。此外，专场版舞美极尽铺陈，雕梁绣栱，皇帝的宝座更垫高一尺有余，使仁宗踞其上，俯视群臣，高低尊卑立见。
《辩本》除潮剧院演出外，20世纪五六十年代还有汕头市潮剧团、普宁梅正潮剧团演出。其中，市潮剧团由黄佩芳饰杨令婆，得到洪妙的悉心指导，在几分神似之外也形成了自己的风格。
经典赏析 浓郁的民间色彩
《辩本》这出戏，民间经常沿袭旧剧名，叫《杨令婆辩十本》或《辩十本》。整理本易为今名，或因剧中仅是“一本口奏”，实无十本之数。不过，“十”字常作虚指，极言其多、其重，“十本”或是指不甘放弃、再三反复力争，旧剧名或可保留。
关于杨令婆的出处，则是明代的民间艺人给杨令公“娶”了一位贤德的妻子。杨令公原型是北汉降将、北宋抗辽名将杨业，他死后被追封中书令。后世的戏曲、小说，以此将活着的杨业也叫做杨令公，并且给他封了一个“令婆”妻子。另外，剧中杨令婆有“十八寡妇征西番”唱词，但当时杨宗保还没殉国，这无非是编剧想当然，而观众也不太当真。
《辩本》的艺术成就得到高度的评价，但在赞扬声中有不同的看法。潮汕著名编剧张华云认为：“对戏剧有研究的都说，这是‘人保戏’。就是说，《辩本》不是好戏，是因为洪妙的唱腔才得流传。”名编剧沈湘渠认为：“洪妙终其一生没有也不可能接触或观察到老年女政治家或军事家的风范，因此他只能运用自己已有的生活经验，塑造出一个没有贵族气，嫉恶如仇，耿直性急的杨令婆，充满着潮汕地区泥土的芳香气息，在全国剧坛上独树一帜。”
洪妙是一位草根艺人，《辩本》带有浓郁的民间色彩，充满童真和夸张，但符合老百姓的喜好。它像是一面哈哈镜，可分为三棱，各放光芒。
一是童真之趣。高龄老妇敢上金殿和皇帝论理，甚至“讨功念劳”。只凭先帝御赐拐杖，不顾“人走茶凉”，在当今天子面前已不具备威力。它有意将盘根错节的朝政局势，简化为孩童的“过家家”，过一把“我偏要骂你、打你”的直率与痛快。二是夸张之力。御前侍卫集体蒸发，九五之尊连连摆手。夸张到近乎荒诞，却恰恰击中观众的痒处。谁不想看平日高高在上的权力，种种不公的桎梏，被一根老拐杖戳得东倒西歪！三是爽文之酣。杖打奸臣的桥段，史无其事，戏有乾坤。观众明知是假，仍愿相信是真，只因“正气凛然、奸佞伏诛”的幻梦，比冰冷的史实更滋养人心。
洪妙一生坎坷，幸有“活令婆”随他度暑经寒，唱尽一生。每一次龙头杖一点，万众欢呼；曲终人不散，袅袅盘桓，长绕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