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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27
星期六
当前报纸名称:汕头日报

素人写作的光

日期: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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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第04版:龙泉       上一篇    下一篇

  ■ 李 晓

  阳光如金铜色,镀亮着我们这座临江的草木葳蕤之城,75岁的周大哥又自费出新书了,这履行了他65岁那年许下的诺言,每隔5年就出一本新书。上一本,是他 70岁时自费出的一本诗歌、散文合集,正规书号,印刷1000册。

  在这次新书刚刚出厂时,就是周大哥75岁的生日,我作为他多年的好友也参加了生日宴,周大哥把新书的首发式与生日宴一同举行,生日宴的气氛一波一波高涨。亲友们轮流上台祝贺周大哥生日快乐,祝贺新书出版,溢美之词里也满是诚意带来的感怀感动,周大哥听得眼泪花花,双手不停作揖感谢。

  新书搬运回家后,周大哥和我厘定了送书人的名单,他打捞着自己的记忆,能够想起来的亲人、朋友、邻居,他都工工整整用小楷字写在名单上。那天一共拟定了400多人,这些在周大哥脑海里沉沉浮浮的人,他认为送上自己的一本书,是一种情谊的见证。为了这个名单,周大哥可是费了不少工夫,他几乎动用了自己盘根错节的全部关系,才把这些人的联系住址、电话号码一一标注在名单上。尔后,就是按照地址亲自送上门,外地的就用快递寄送。

  送书前,周大哥给一些老朋友打去电话,有时,陷入记忆混沌里的对方一时都想不去起周大哥是谁了。一个随儿子定居在上海的老友,大半天想不起周大哥是谁了,周大哥用力地确认彼此身份后说:“老王,我就是住在五显庙巷子里的周主席,你不记得了吗,那时我常给你家送肥皂来啊。”住在上海的老王,听说周大哥出了书要送他一本,客气地谢绝了,他首先祝贺周大哥成了作家,声明自己眼睛患了白内障,看东西模模糊糊,看电视也是靠听,早不读书了。周大哥叹了一口气说,我还是把书快递过来,作个纪念吧。其中还有一个私营公司老总,周大哥为了给他送书,马不停蹄连追了几处地方,居然把那人惹发火了:“我在接待外地客人,要签合同,我没时间看你的书!”周大哥苦笑,坐在街边树下,把送给那人的签名扉页轻轻撕掉。

  我和周大哥是忘年交,当初我称呼他为“周叔”,“周叔”纠正我说,还是叫大哥吧,这样好一点。我与周大哥交往了30多年,他总是呵护着我,容忍着我喜怒无常的脾气。周大哥实在是好脾气,谦谦君子之风,他喜欢帮助人,老母鸡一般,见了鸡蛋总想凑上身子去热敷热敷一下。

  我与周大哥认识时,还在县城大江对岸的一个小镇工作,我对县城的生活充满了向往。我守株待兔一般等待着命运的翻转,也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去与县城机关里工作的才子佳人们比高低,我以每天写一首诗、一篇散文的速度强迫着自己在县城文坛“异军突起”。我时常去县城闲逛,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想去县城打开一下“格局”。周大哥那时是工厂车间主任,穿着厂里发的劳动布工装,他在家里常常亲自做菜,款待他的车间工友们,工友们无拘无束与“周主任”开着玩笑,说着段子,哈哈大笑声从小屋传出,作为唱和的,是小巷里那棵老祖宗一般的黄葛树叶子在风中哗啦啦响,叶片在风中翻过身子,银白耀眼。

  周大哥给工友们这样介绍我:“这是在镇上工作的作家小李,有朝一日要让我们刮目相看!”我对周大哥这样的介绍有暗喜,也有惶恐不安。周大哥也是一个文学发烧友,那是文学狂热的年代啊,马路上白衣飘飘,马路上也行走着摇摇晃晃目空一切的诗人作家。周大哥把自己写的文学作品打印成了几本小册子,送给县城的文友们,也送给他认识的县城领导。

  30多年的日子过去了,风吹草动,流水落花,我们都用时光的滤镜辨认着属于各自的世界。日子有时缓慢如蜗牛,那是内心熬煮时的艰难挣扎。日子有时也呼啸如高铁,只是倦怠之中简单打了一个盹,睁开眼时已过了万水千山。在这座城市里,像周大哥与我这样的普通文学爱好者中,有的中途离场经营着更实惠的东西,有的半路改弦易辙后人生风光无限,当然,也有离婚的、破产的、脑梗后说话困难行走不便的,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已经远离文学了,有时故作热情或情意绵绵中想与他们絮叨一下文学,他们也怀着羞涩神情顾左右而言他。只有周大哥,在朝云与晚霞中,在日子的云卷云舒里,坚持着他心湖涟漪里的坚定执着书写。我从不评论周大哥的文字质量,他极少发表也发表困难,更莫说公费出版。但周大哥跟我说,写作与婚姻,是他这辈子自己选定的事情。周大哥还说,文学滋养着自己,文学真的可以养生啊。

  网络时代,有人刷屏成瘾,有人读了不到500字就昏昏欲睡,像周大哥这样的民间草根书写者,意义又何在?前几天读到一篇文章,文章里说,抛开那些视觉、听觉的感官刺激,文字依然是最朴素、最本真的表达……文字的在场,让每个人能够从中看见更大的世界,找寻灵魂的居所,解析当下的悲喜,延展生命的长度。

  我把这篇文章发给周大哥的微信,周大哥看后,给我发来一个拥抱的表情符号。这是一个温暖的拥抱,让我生长在这座城市的根须,又悄悄地延展了。

  像周大哥这样的写作者,而今被人称为素人写作,他们大多没被聚光灯照亮,但在生活的奔波与缝隙里,发出一缕不甘庸俗不甘苟且的光芒,那是来自生活本身的光芒,内心的光芒,也是文学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