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跃子 文/图
因了花城出版社之约，我有了创作《海天片羽》一书的冲动。
《海天片羽》是一部非虚构作品。与以前写小说可以凭生活经验向壁想象笔驰千里不同，这二年来，我埋头资料堆里，吞吃大量素材，奔波于汕头各地踏勘批局旧址，走访侨批故人，见人见事见环境，捕捉细节，刷现场感。进入创作更是老牛一样，反刍所有储存于脑海中的记忆痕迹。将记忆诉诸文字，并非简单的格式转换。这一思考，一重构，必然加进了个人的主观成分，记忆中的所有碎片，如同装置入窑的瓷器坯子，在高温下发生窑变。这种效果，往往意想不到，相当美妙。
海天片羽，飞越重洋，如仙女散花，若垂天之云。向侨批深处走去，追溯历史长河中那属于侨批的二百余年；跨过一道侨批局的门槛，跟随前人的步履寄一封平安批；走进汕头侨批文物馆，面对汗牛充栋的“海邦剩馥”，读一句“双亲大人在上敬禀者……”我时时触摸到先辈那曾经跳动的脉搏，时时为一笺前人的笔墨而动容。其实，文学的力量就在于感动。这个写作过程，是不断被侨批感动的过程，也是不断加深对侨批的理解并产生敬畏的过程。
掩卷之余，意犹未尽。
一个身影，突然闯了进来。乌青仔，一个归侨老人。
小时候，我随在南砂小学教书的父母生活。时而会碰到侨属带一纸侨批到学校请先生解读。有一次，父亲在学校门口被一个麻脸女人拦住，她笑脸相迎，就是来请先生读批的。批给念了好几遍，她又请先生代写回批。父亲碰到这种事多了，习以为常，但这一次却忍俊不禁。回到家里还给我们当笑话讲。原来，寄批人是乌青仔，此人我认识，小个子，小眼睛，经常在学校门前晃荡，不久前去了暹罗。这平安批写的是一首打油诗：“斑妻斑妻，寄来廿钱，买柴米，买鱼鲜，存个勿借厝脚边。”这一念把我逗乐了。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侨批，知道侨批原来这样有趣，念上一遍就再也不会忘记了。
父亲对乌青仔颇为同情，说这乌青仔只字不识，可就是会耍嘴皮子，这批肯定是他念给写批人写的。
乌青仔这个绰号就是因为耍嘴皮经常挨揍得来的。有句俗话说“力细嘴鸟硬”，换来的后果，就是身上经常有乌一块青一块的伤痕。乌青仔家就在学校后，与盲母相依为命，穷得连一日三餐都经常无着落。碰到先生总是伸手要钱，说出口来却是“借”，有时还踅进食堂来讨几口剩饭残羹。突然有一天，他到学校派喜糖来了，说他娶妻了。虽面露喜色，却心有不甘，悄悄地对先生说，娶妻是娶妻，名字叫斑妻。斑，就是麻脸。乌青仔一直想过番去找他父亲，可就是担心盲母无人照料，娶了斑妻，他就可以放心走了。
果然，没过多久，乌青仔就动身了。走时，还闹出好大的动静。盲母与斑妻一路相送，一路抹泪。来到学校前，乌青仔就给盲母跪下了，不让再送了。盲母擦了一把眼泪，口中念叨：出外刻苦作，赚有捷捷寄！出外刻苦作，赚有捷捷寄……我们几个小孩觉得好玩，跟着念起来：出外刻苦作，赚有捷捷寄！真没想到，我还没到上学读书的时候，乌青仔就给家里寄来平安批了。
儿时的事，有时候说忘就忘了。但乌青仔不会忘，那一首打油诗不会忘。意想不到的是，几十年后，我又碰到了乌青仔。南砂小学举行百年校庆，在嘉宾座中，我一眼认出乌青仔来，心中好些惊讶。他穿一件色彩斑斓的短袖上衣，一个大裤衩，小个子，小眼睛，乌黑的脸，仍然是记忆中的模样，只是已经垂垂老矣。坐在我身旁的林老师告诉我，林齐然先生是归侨代表。我这时才知道，乌青仔的大名叫林齐然。林齐然？刚才校长致辞时，一再表示感谢的，就是林齐然，为建新校舍捐款的，就是林齐然……
林齐然，一个目不识丁，一直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普通人故事，让我感触殊深。林齐然是没有机会读到忠孝仁义这方面的书，但他是个孝子，离家之时母亲叮嘱“出外刻苦作，赚有捷捷寄”就是他从母亲身上得到的教诲；他是一条汉子，好歹在南洋打拼出一个人样来；他是仁德之人，没当过一天学生却懂得尊师重教，每回家乡必定到学校拜访先生，告老还乡了又为建学校捐款……
“在中国民间社会，侨批是自证个体人性的心灵高贵，自救个体人生的坎坷命运，呈现社会缺失的个体贡献。侨批，在骨子里，就是人的自渡与自安，一种伟大的文明方式，岂止于‘平安’两字。世人常以侨批的结果，来反证其过程，却往往忘记侨批的出发和它的目的。对于潮汕人来说，闯荡南洋，没有银，就不会有信，也就不言平安……”这是潮籍著名作家郭小东教授关于侨批的一段精辟论述。
先辈之下南洋，说到底是人性一种最原始的本能反应，山穷水尽，只能向海一搏，如同一只掉进陷阱的狼，拼命突围，是“自救”的唯一出路。侨批之诞生，同样是人性最原始的本能反应，含泥反哺，天性使然，如同一只飞出老巢的鹰，捕捉到食物必然会叼回来，是“一种伟大的文明方式”。设若没有这“银二元”，就没有如此巨大的吸引力，让一代又一代年轻人去冒这么大的风险；设若没有这“批一封”，就没有一根红绳把远去的风筝维系，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倚闾而望的等待变得可期。这样想着，就与郭小东的宏论自洽了。
诚如太史公所言“君子富，好行其德”的儒家之道，勤劳俭朴，诚实不欺，乐善好施，以雅教化。“虽终日做买卖，不误其为圣为贤。”（王阳明语）我们在华侨身上，既看到中国儒商的好传统，也看到现代文明的光环，看到一代又一代爱国华侨的奕奕风采。
侨批，是一部由数以万计的人历经二百余年共同书写的鸿篇巨制。一百个披阅侨批的人，得出的是一百种不一样的感受。一百个追寻侨批记忆的人，得到的是一百种不一样的精彩。
《海天片羽》只是一管之见，能进入个人视野，能留下记忆痕迹的，毕竟是九牛一毛。但我期许，通过我的书写，让记忆中的侨批焕发出别样的，不因岁月流逝而消褪的美的闪光。
（《海天片羽》一书即将由花城出版社出版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