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泽楷
当吴奕东的《轻叩尘世的门扉》穿越八载光阴姗姗而来,作为同在潮汕文化滋养下成长的同龄写作者,我分明听见岁月深处传来瓷器相叩的清响。这声轻叩不似青铜编钟的恢宏,亦非木鱼青磬的空灵,倒像是潮州工夫茶具相碰时特有的温润回声,在尘世的喧嚣中划开一道诗意的裂隙,让那些被日常磨损的感知重新变得鲜活。
翻开诗集四辑精心编织的诗性经纬,《人间芳菲》如初春的梨白,以“几点白就行/春天已经绿意盎然”的素简笔触,守护着诗意的纯粹。诗人对自然意象的捕捉,恰似潮州木雕艺人雕琢花鸟时的专注,无论是《玉兰的梦境》中月光浸透的花瓣,还是《微物等待春风来》里蛰伏的生命律动,都彰显着潮汕文化中“天人合一”的哲学智慧。这些诗句不是浮光掠影的风景速写,而是将自然物象转化为精神镜像的艺术实践,让读者在阅读中完成对自我生命的观照。
在《四季牧歌》的篇章里,奕东以时光为经、记忆作纬,编织出特有的生命年轮。《时光深处的花朵》中,康乃馨在油画般的静默里绽放,既是对母爱的深情凝视,也是对生命来处的永恒回望。当诗人写下“母亲把笑容移植在青葱的枝丫上”,这种将亲情与自然意象相融合的书写,恰似潮州歌谣中常见的比兴手法,让抽象的情感在具象的物象中获得永恒的形态。而《湘子桥》的倒影在诗行间摇曳,不仅勾连起潮州古城的集体记忆,更将个人生命体验升华为地域文化的精神图腾。
《尘世掠影》堪称诗人以诗性之眼观照世相的万花筒。《穿过丝线的手》将母亲的形象定格为“灵巧的丝线”,在平凡劳作中提炼出神性光辉;《白粥时光》则以潮汕人再熟悉不过的日常饮食为镜,照见生活最本真的模样。这些诗作让我想起潮州嵌瓷工艺,将零碎的瓷片拼贴成完整的艺术图景——诗人正是以词语为瓷片,在生活的废墟上重建诗意的殿堂。特别值得玩味的是《木雕》一诗中“刀痕深处/藏着时光的皱纹”的意象,既是对传统工艺的致敬,也是对生命本质的深刻洞察。
收束全篇的《无声的独白》,将诗集推向哲思的高潮。“存在与虚无”的辩证在“镜子中的虚像”里若隐若现,《时间与生命》的命题在“沙漏”的隐喻中获得诗性解答。这种向内探求的写作取向,与潮汕文化中“静观内省”的思维传统一脉相承。当诗人写下“我的影子是时光的遗嘱”,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个人对生命终极问题的叩问,更是一个群体在时代剧变中寻找精神锚点的集体姿态。
奕东的诗作恰如潮州工夫茶,短小精悍却让人回味。初读《簪花》中“春光有无数种解读,顺光逆光亮处暗处,聚焦成各自的生活场面”,便惊觉其以诗眼破题的功力。这看似平实的诗句,实则暗含机锋,将春光解构成万千生活切面,恰似工夫茶“关公巡城”的茶艺,在有限篇幅里斟出无限意蕴。再读《梨白》“只需留下一片纯白的白,印在心中”,更见其炼字如淬火,以极简笔触勾勒出留白艺术的精髓。这种举重若轻的诗艺,非天赋灵性不能为之。
同为潮汕本土作家,我深知奕东笔下的诗意世界绝非空中楼阁。诗集中随处可见的潮州方言俚语、民俗节庆、饮食起居,都是地域文化基因的诗意显影。而那些对时光流逝的敏感、对生命意义的追问、对日常生活的审美化处理,又分明烙印着改革开放后成长起来的一代人的精神印记。这种地域性与现代性的交织,传统与创新的碰撞,构成了诗集最动人的张力场。
最令人感触的是,奕东的诗艺精进恰似工夫茶的“还魂”过程。初见其于朋友圈涂鸦,犹带生涩;而今观其诗作,每见“诗眼”和点睛之笔。如《白茄时光》中“我的诗歌是土里长出来的白茄”这般妙喻,既得传统农耕文明之滋养,又具现代诗歌之灵动,正是天赋与勤勉交融的明证。在这个加速狂奔的时代,能够以如此沉静的姿态“轻叩尘世”,本身便是对文学最虔诚的致敬。当合上这本浸润着工夫茶香的诗集,恍然惊觉奕东已为我们搭建起一座精神的湘子桥——桥的这头连着潮汕大地的烟火人间,那头通向永恒的诗意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