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培浩
在这个时代,写诗是一件近乎奢侈的事情。它不带来丰厚的物质回报,也未必能赢得广泛的关注,甚至常常被淹没在生活的喧嚣中。因此,正是这种无关名利的追求,成为一种更纯粹的精神寄托,一种在浮躁现实里走向自我、情理和审视自我、他人与世界的方式。陆淼就是这样一位青年诗人,在工作与生活的缝隙里,他仍然坚持用诗歌记录自己的思考、情感与想象,这本《不曾靠岸》便是他多年来笔耕不辍的见证。我为他的诗歌执着感动,为他的写作集腋成裘、结集成册感到衷心的高兴。
几年前,陆淼的父亲——潮州散文家陆利平兄嘱我作为陆淼申请加入广东省作协的推荐人,那时与陆淼未曾谋面,通过作品了解了他的勤奋、成绩和对文学的热情,便欣然从命。不过,那时我对陆淼真正的写作热情并不敢有过高估计。在这个时代,文学写作是边缘且寂寞的。很多人少时有文学梦,走上社会之后发觉这梦不能吃不能穿,也不能显摆,遂渐渐走散,这样的事情很多,人各有志,是不能见怪的。
让我意外的是,潮州作协举办的多次活动,身在深圳工作的陆淼总是千方百计专程赶回来参加。第一次见到陆淼,就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干净淳朴的气息,比我想象的朝气蓬勃,也比我想象的沉静内敛。朝气与沉稳,取得很好的平衡。通过这张脸,我似乎隐约能理解陆淼对文学的执着。他的内心一定有一个角落,收藏着文学赠予他的礼物。他确实能感受到文学的馈赠,也便有着真切的对文学的爱。一个人,如果没有对文学的爱,是很难有真正的文学才能的,即使有,也会很快溜走的。可是,如果有这份爱,他的文学才能却会慢慢凝聚起来。托尔斯泰说:“才华嘛,便是爱,谁会爱,谁就有才华。你看那些恋爱的人,全部才华横溢”。爱是爱,才华是才华,分野显而易见。托尔斯泰歪理正说,却说出了一番独特的见解。对一个事情热烈执着的爱会激发出巨大的专业才能。反之亦然,所以有江郎才尽的例子。
陆淼的诗,有一种难得的真纯。他没有刻意追求晦涩的隐喻或华丽的修辞,而是以朴素的语言表达内心的波动。他的诗句像是一条静静流淌的溪水,时而轻快,时而沉郁,但始终保持着自然的节奏。比如这本诗集的主题诗《不曾靠岸》:“以梦为马,听秋一曲/弹跳穿过长街/水车由远及近/白昼碾过的躁动/在水经过后/渐渐安详/街上流星长鸣/每当,月光澄澈/清风徐徐/走动或者停下/开怀或者静默/总有一间小屋/随风飘落”。这样的句子没有繁复的技巧,甚至某些表达其实较常被使用,如“以梦为马”,但也隐约可辨出作者自己的匠心,比如“流星长鸣”。流星无语,如何长鸣?这种声音当是回荡于诗人的心灵世界。此诗写的是一间自我的心灵小屋,诗人从白昼的躁动中回到了自我内心,开启了另一个世界的漫游。所以,“不曾靠岸”是陆淼诗歌生活的写照和自我期许。作者相信“一切荒芜,都将沐浴/在希望中,重振”。诗人并不诉诸天马行空的想象,但自有一种质朴和真挚在。那个执着于自我心灵小屋的诗人形象,无疑是动人的。
陆淼的诗心带着古典式的浪漫,所以会写下“当花开的声音响彻/在长长久久干干净净的城,空空旷旷/执一苇渡江。谁与我亘古相对/浩浩荡荡”(《从古城的秋出发》)。这里,便回响着苏轼“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的语言回声。当然,表达的境界与苏轼虽不可同日而语,但不难看出陆淼对这种古典式的飘逸风格的倾心向往。我相信假如陆淼对于古典风格的现代化或当代化有了更深的理解,让古典性与当代性更好碰撞,诗歌想象一定会焕发新颜。现代诗更重奇崛的想象,陆淼于此也有所体会,比如这首《修器者》:“一只眼睛戴着放大镜聚焦/一只眼睛闭着瞄准/一阵风吹来/蓝天驱赶着群虾/绿叶牵动着枝丫/红花江浮起了暖鸭/行人如织/衣飘如柳/一个球卷起,一群人奥体/把自己修成一个器皿/如百花丛中的孤岛/一生只酿一声/你跑”。这个修器人是所有手艺人的隐喻,他聚精会神地把世间风景带到眼前,也“把自己修成一个器皿”,修器也是修心。这里修的对象有物也有己,包含了想象的翻转,这就使诗思有了更好的拓展。我以为,这是陆淼应该更认真走下去的路。
诗歌写作不仅仅是情感的流露,它还需要技艺的锤炼。T·S.艾略特就说“诗不是情感的流露,而是情感的节制”。陆淼的诗在真诚之余,有时显得过于直白,缺少更丰富的层次感;有些意象的运用尚未完全成熟,对当代诗最新的艺术探索也稍为陌生。但这并不妨碍他的诗作传递出真实的力量。诗歌的技艺可以随着时间和阅读的积累而进步,但一颗愿意感受、愿意表达的诗心,却是最难得的起点。许多成熟的诗人,最初也不过是在笨拙的尝试中摸索前行,而陆淼已经迈出了这重要的一步。
《不曾靠岸》这个书名,或许恰好映照了陆淼的写作状态——他并未将自己完全交付给文学,而是在现实与诗意的夹缝中寻找平衡。他的诗歌不是职业化的产物,而是业余时间里对自我精神的打捞。这种写作姿态,在今天尤其值得珍视。因为真正的文学,未必诞生于专业的训练,而往往来自那些不肯被生活完全驯服的心灵。陆淼的诗或许还不够成熟,但它们记录了一个普通人在繁忙生活中仍然试图仰望星空的努力,这种努力本身就具有某种动人的力量。
写作是一场漫长的跋涉,而诗歌尤其如此。它要求诗人既要有敏锐的感受力,又要有足够的耐心去打磨语言。陆淼已经展现了他的敏感与坚持,接下来需要的,或许是在阅读中拓宽视野,在反复修改中提升表达的精度。但无论如何,他都不该停下手中的笔。因为诗歌的意义,不仅在于最终抵达的完美,更在于写作过程中对自我的不断发现与确认。愿陆淼继续保持这颗“不曾靠岸”的诗心,在未来的创作中,既守护住最初的真诚,又让诗艺逐渐丰满。无论他的诗歌最终走向何方,这份坚持本身,已经是一种值得尊敬的文学情怀。
我相信陆淼对诗歌和文学的热爱。对于真正热爱诗歌的人,我都愿意用以下两个诗人的话相赠。俄国诗人勃洛克曾这样设问:“什么样的人是诗人?是那些写诗的人吗?不,当然不是。他之所以被称作诗人并不是因为他写诗。但是他是在写诗,也就是说,他把词和声音汇成和谐的旋律。正因为如此,他是和谐之子,诗人。”那么,“什么是和谐?它是宇宙力量的协调,世界生命的秩序。”勃洛克把诗提到了这样的高度,诗以词语的旋律为世界生命构建秩序。是的,诗不仅是一个人的心灵小屋,诗里面还包含着世界生命的秩序和宇宙力量的协调。那是一个更高的,值得一生追寻的境界。
另一段话来自著名德语诗人里尔克,里尔克认为“为了写一行诗,必然观察许多城市,观察各种人和物,必须认识各种动物,必须感受鸟雀如何飞翔,必须知晓小花在晨曦中开放的神采”。一行诗吁求着观察、认识和回忆。甚至,光有回忆是不够的,还必须能够忘却,然后以“极大的耐心等待着这些回忆再度来临。只有当回忆化为我们身上的鲜血、视线和神态,没有名称,和我们自身融为一体,难以区分,只有这时,即在一个不可多得的时刻,诗的第一个词才在回忆中站立起来,从回忆中迸发出来。”里尔克强调写作的艰难,为了写下一行诗,必须投入全部的生命体验。
因此,对于所有诗人而言,永远不曾靠岸。
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