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gcolor="#efefef">
○ 吕 洋
热情的夏天接近尾声,在经历一夜的雨水后,苕溪水在通济桥下缓缓东流而去,浪涛匍匐前进,映照着一千个太阳细碎的光辉。
在余杭塘河畔采风时,我斜倚在廊桥的座椅上,手中正翻阅德国作家黑塞的散文集。一抬眼,看见一位老人摇着蒲扇,和蔼地看着我。老人姓刘,是一名退休工人,就住在附近,言语间带着老余杭人的温厚与对这条河的熟稔。
我曾整理过余杭塘河的相关资料,在和刘伯伯的闲谈中,慢慢讲起这条河的历史沿革。故事该从哪里开始讲起呢?是隋代通京杭运河,还是南宋时对余杭塘河两岸风光的记述?
正待开口,脑海中浮现出黑塞书中的一句话:“全世界的水都会重逢,北冰洋与尼罗河会在湿云中交融。”
01 浪花的脊背驮起余杭人的生计
葫芦桥的桥墩上布满青苔,南渠河的水从桥洞下涌出来,向东漫开,成了余杭塘河的开端。它从老余杭蜿蜒流出,滔滔的河水途经余杭、西湖、拱墅三区,最后在卖鱼桥汇入京杭大运河,像一条嵌在土地里的静脉。或许正因其位于运河最西端,老杭州人将余杭塘河称为“运河尾巴”。
余杭塘河并非一条天然河道,而是经由已有的河流挖掘、拓宽而来的。余杭塘河最早疏浚的年代无确切记载,但可以确定的是,它是在南宋之前,为延伸京杭大运河的漕运价值而疏浚、开凿形成的。
“余杭塘河”一词最早出现在南宋时期的著作《梦粱录》中,这是南宋吴自牧记述临安城市风貌的笔记。在“城内外河”一章中,写有“余杭塘河,在余杭门外江涨桥,投西路至余杭县。”
不仅限于漕运,通南苕溪、能引天目万山之水的余杭塘河,在旱季还有蓄水功能,救过杭州百姓。《梦粱录》中记述了这样一段历史:南宋淳祐七年(1247),杭州大旱,为解决百姓饮水问题,同时确保漕运畅通,粮食能通过运河运到城里,杭州决定自钱塘尉廨北、望湖亭下凿渠,引天目山水,自余杭河,经张家渡河口,达于溜水桥斗门。最终,干涸的西湖也因引水而重获新生,市民依靠余杭塘河运来的粮食和清水,捱过了这个艰难的旱季。
元朝末年,群雄割据,张士诚盘踞江南。为运输军粮,张士诚征发二十万军民,从江涨桥挖到塘栖,掘出一条“宽二十丈”的新运河。新运河一头连余杭塘河,一头接京杭大运河。自此,余杭生产的米粮和山货,经塘河转入大运河,一路北上。余杭塘河也因此响亮地叫开了“运粮河”的名号。
据清康熙时《古今图书集成·职方典》记载,余杭塘河连接着南渠河,自安乐桥向西蜿蜒四十五里,连接京杭大运河,其运力可承载“三百斛以上之舟”,“遇旱水涸,亦可胜百斛舟”。
余杭塘河载着垒满粮袋、装满货物的木船,缓缓流淌过千年的光阴。直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余杭塘河又默默担起了一项新任务——运煤。
乌黑的煤船吃水极深,船舷几乎贴着水面,喘息着在河道里前行,河水倒映着热电厂的庞然巨影和岸边民房的矮矮的炊烟。
就这样,它驮着不同年代的生计,滔滔向远方流去。
02 那些在桨声灯影中流淌的旧年
昼长夜短的夏日,蝉鸣声自浓密的树荫间传出,行人匆忙的脚步扬起地上滚烫的尘埃,在晌午慵懒的阳光下,弥漫成一片金色雾霭。
刘伯伯坐在廊桥的阴凉处,规律地摇着手中的蒲扇,问起我的工作。聊起我的采风计划,他似是有些歆羡,笑着感慨道:“不像你们年轻人,我一辈子,就是在仓前这里活动了。”
刘伯伯说,余杭塘河的源头是在西边的南渠河。早年间,南渠河边上的通济桥街、直街,还有七十二条半巷弄,挤满了店铺和人家,热闹得很。
“那会儿,天不亮河边就闹腾开了,茶馆、米店、油坊、染坊挨着河埠头一字排开,船来人往,挤得船都错不开身。茶馆里一般都有说书人,会说《说唐》《水浒传》的一些故事,小孩子就倚在门口,凑鼻子闻茶馆外吃食的香气,淌着口水,仔细听茶馆里说的书。”刘伯伯回忆道,后来,老街区拆了不少,但南渠街的铺子还在,沿着仓前塘路往东走,可以走到卖鱼桥。
我说,如今章太炎故居附近经修缮,成了远近有名的历史文化街区,青年章太炎就是在这里带着一腔热血和满腹经纶,开始了救国之路。
刘伯伯笑了笑说,更多普通人则留在了老街,在余杭塘河两岸,为一家的柴米油盐奔波。
他向我讲起水程上的见闻。记得那些漂浮在水面的日子,天刚破晓,头班船柴油机“扑扑扑”的轰鸣声准时在门前船埠响起,瞬间将人从沉睡中惊醒。年轻的刘伯伯只是怔怔地看着远方,看月亮高悬如一块白铁片,被钉在淡红的曙色中,当时他觉得这河真长,日子也长。
在蝉鸣声中,在余杭塘河畔,我以一个新余杭人的身份,向老余杭人刘伯伯零碎地介绍着一年来的采访见闻。从端午时节仓前水面上飞驰的龙舟,到杭州西站枢纽拔地而起;从未来科技城里充满“赛博”气息的玻璃幕墙,到世界级中轴线如火如荼的建设……
刘伯伯安静地倾听着年轻人兴奋的描述,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偶尔点点头,感慨道:“好啊,二十六七岁的精干年纪,好啊!”
目光投向开阔的水面。“喏,你看那边,以前有个地方叫‘龙船头’。老一辈人说,南宋皇帝就是从那儿下船去南湖的。”刘伯伯顿了顿,思绪又飘回更近的时光:“我小时候,余杭中学就在苕溪北岸,现在文昌中学的位置。每天上学都要过桥。桥是老的,被踩得溜光,现在已经没有了。下雨天,青石板上长满青苔,一不小心就要摔跤;放了学,一群孩子就在河边摸鱼捉虾,脊背光溜溜的,像一条条泥鳅,被大人拿着竹竿追着骂。”
刘伯伯回忆着,渐渐有些疲乏,摇蒲扇的幅度也慢下来,半眯起眼。告别刘伯伯,我沿着河岸继续向东。
03 历史和未来在云端交汇
一路向东,河水依旧汤汤,但两岸的风景已悄然变换,视野骤然开阔。
河道北岸,梦想小镇的建筑群倒映在水中;南岸,未来科技城的高层建筑在阳光下闪耀着金属光泽。
在南渠河,苕溪水与余杭塘河相逢,共同奔向卖鱼桥畔的京杭运河。在这里,时间仿佛也完成了某种奇妙的交汇。古老的“运河尾巴”正被赋予全新的生命,它不只是运送粮煤的通道,而是将历史的余韵与现代的脉动紧密相连;它串起的不只是乡镇和码头,更有杭州云城、未来科技城、梦想小镇、杭师大这些地标。
这条河,如同一条坚韧的纽带,将过去与现在、记忆与憧憬牢牢系在一起。
河岸旁,跑步、骑行的人们穿梭在新修的绿道上,曾经繁忙的码头正被亲水平台和书吧取代,水面上也很难再见到运煤船,却倒映着两岸日益葱茏的生态廊道。
历史的根脉深植于余杭的沃土,而新生的枝丫正奋力伸向云端。正如在余杭塘河畔的盛夏,一位年轻的记者和一位退休的老人相遇,所有的时光也终将在这片充满生机的土地上交融。
余杭塘河不息地流淌,见证并参与着一场古老水乡与创新余杭的重逢,驮着沉甸甸的记忆,又奔向所有河流终将汇聚的、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