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丹丹
清晨的菜场还浮着露水,我蹲在花贩的摊位前挑选康乃馨。花瓣上缀满水珠,像母亲年轻时发梢凝结的汗。
忽然,想起前些天在旧相册里看到的那张黑白照,烫着卷发的姑娘站在纺织厂门口,眼里跃动着晨光,那是23岁的母亲。
花茎的刺扎进指腹,记忆里泛起相似的疼痛。小学时总爱伏在母亲膝头,看她手中的银针在毛线间穿梭。那时,她的手还很丰润,指节灵活得像春日的柳条。我的目光常被虎口处暗红的茧吸引,那是经年累月给布匹锁边时,剪刀柄磨出的印记。
厨房里飘来油香,母亲又在煎我爱吃的韭菜盒子。案板上摆着未收的擀面杖,木纹间沁入的面粉已结成斑驳的壳。忽然发现她的围裙带子总是系得松垮,原来腰身比记忆里细了一圈。
二十年晨昏交替,她站在同样的位置,把青菜切成匀称的细丝,将面团揉出月牙般的弧度,让油烟机卷走两鬓偷偷生长的霜雪。
抽屉深处,躺着褪色的“三八红旗手”奖状。1987年的春天,母亲作为纺织车间的劳模,戴着大红花站在主席台上。那时的我还在襁褓中,她要背着吸奶器赶末班车回家。
窗台上摆着一个搪瓷缸,杯壁还留着当年烫金的“先进生产者”字样,倒影里晃动着如今她佝偻着熨衣服的身影。
傍晚替她染发时,拨开发丝,看见几处斑秃。染膏抹上去的瞬间,恍惚看见二十年前她也是这样,仔细为我涂抹被同学扯断的辫子。镜中,我们的面容交叠,她眼角的皱纹竟与我眉心的悬针纹路相似,如同岁月在两张面孔上刻下同源的河床。
暮色渐沉,母亲翻出珍藏的“的确良”衬衫,说要穿去参加明天的社区活动。布料摩擦发出沙沙声,像极了童年雨夜里她为我掖被角时,衣袂扫过床沿的轻响。她站在穿衣镜前转圈,脖颈处的褶皱跟着荡漾,忽然变成三十年前抱着发高烧的我,在急诊室走廊来回踱步的年轻母亲。
深夜,经过她虚掩的房门,台灯光晕里浮动着毛线针交错的光影。给新生儿准备的虎头鞋已初具雏形,金线绣出的“王”字在暗处微微发亮。月光爬上她弯曲的脊背,恍如多年前我伏案备考时,她悄悄放在桌角的桂圆莲子羹升腾起的热气。
康乃馨在瓶中次第开放,像无数双温柔的手掌。母亲凑近嗅闻时,银发拂过花瓣,抖落的水珠正巧滴在奖状金边剥落处。
这一刻,我忽然懂得,妇女节不是被鲜花装点的日子,而是母亲用毕生时光在儿女生命里镌刻的,永不褪色的春天。
晨光再次爬上窗棂时,母亲系着那条松垮的围裙走进厨房。我接过她手中的菜刀,韭菜的清香里,二十年光阴在砧板上轻轻震颤。油锅腾起的热气中,两个女人的身影渐渐重叠,如同岁月长河里永不干涸的温柔支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