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徐汉洲
从记事时开始，我就知道芋头圆子是一个很高级的食物。其重要程度堪比大鱼大肉。因为每年吃年饭时，鱼、肉、芋头圆子、鸡汤四样菜肴是必不可少的。就算那时经济落后，就算是混得再差的人家，也会想尽办法备上这四样菜（又叫“四大碗”）。否则，怎么叫吃年饭呢？我爷爷告诉我，丰盛的年饭“人吃一半祖人吃一半”。因为，已故的祖人也会回来吃年饭，太寒碜了祖人在土里也不安心啊。我们小孩子都是盼过年的，可以说是“今年的年饭一吃完就惦记着明年的年饭”了。越是临近年关，喜气洋洋的还有大人们，绷紧的脸上难得地出现了笑容，就像乌云密布的天空裂开一道小口迸出了一线阳光，日子温恕欢快地忙碌起来。
场景都差不多。过了腊月二十，爷爷找出肉票去食品所买肉，父亲约人下湖去抓鱼，奶奶和母亲准备“纠把子”（方言：烧土灶的谷草柴火），清洗锅灶碗筷。奶奶和母亲还要准备素菜类，比如包菜、白萝卜、红萝卜、土豆，洗藕洗红苕，当然她们还得洗芋头。
芋头是稀罕物，和红薯不一样，不属于主食。主要是因为产量低的缘故。那时农村人只觉得大米白面是好东西，连红苕都属于粗粮，不够精细，属于不入眼的粗粮。红薯、芋头、蚕豆甚至包括荞麦、大麦都属于边角余料，是附属经济作物。所以，生产队也只是利用边角余料的田角地头种植一点，免得“绝种”。这里面还有一层意思，有些粗粮过年是有用途的，队委会的人心知肚明。比如红苕可以拍成苕皮，蚕豆晒干，这两样用桐油和热砂翻炒，都属于过年传统又流行的零食。
芋头的用途划归到菜品一类。现在的人喜欢把芋头像红苕一样蒸着吃。我们老家人不喜欢。我老家的芋头个小，提起来像一窝小老鼠，黑不溜秋的，不像湖南、两广一带的香芋个头大，一个能长五斤。这些小芋头吃着软糯，发腻，没嚼劲，还有轻微的麻嘴。不仅于此，清洗削皮切片也会麻手，这种麻会流进心里。现在知道这是芋头天然含有一种叫针状草酸钙晶体的成分，属于植物自我保护的一种分泌液。
雄踞年饭桌上的四大碗是有叫法的。粉蒸肉，海带炖鱼，炖鸡汤，蒸芋头圆子。刚出锅的粉蒸肉金灿灿象征财宝满仓，炖鱼要求鱼身完整象征顺顺利利，炖鸡汤象征家庭和睦，芋头圆子则象征团团圆圆。芋头圆子还是每年初一早餐必备的食物。虽然那时不富裕，但是在正式吃红苕粥之前，每人另有一小碗芋头圆子。小孩盛三个，大人盛两个。我上二年级那年，爷爷把自己的倒进我碗里，他说不想吃。开春后他就离世了。
奶奶要亲自处理芋头。她嫌弃我母亲“毛手毛脚”，弄不好会把自己麻翻了。奶奶貌似特别喜欢下厨，也特别喜欢做芋头圆子。她把我妈妈挑选过的芋头再次挑选一遍。未必妈妈的眼神不如奶奶？妈妈还不戴老花镜呢。我也发现每次奶奶还真的会挑出几个不合格的丢一边。然后，吩咐我打一盆水，丢进去一小把碱粉，把芋头放到水里泡。十分钟后，奶奶找来一只用10号铁丝编织的细网篮子，把芋头捞起来，左手提着提拌，右手提着右侧篮口，双脚站成半马步，用劲一下一下抖动。本来浑身长着黑皮胡须的芋头通过和铁丝的碰撞摩擦，慢慢出现了嫩紫色。接下来就要蒸芋头。我发现全村也只有奶奶蒸芋头。别人家都是煮。以我当时的认知，蒸比煮熟得慢些，会费柴火。要知道那时的柴火可是短缺物资。但奶奶坚持这样做。每当亲戚夸奖我们家芋头圆子香糯丝滑又有弹性时，奶奶的嘴角就会露出一丝不经意的微笑。
我家的芋头圆子不仅能煮，还能蒸。而且不会散开，也不会粘在一起。只是那时没有冰箱，否则做一些冷藏起来也可以放着慢慢吃，吃一年多好。我奶奶的手艺是受过正式表扬的。那年一个插队的干部开会时点评说做农活要专心细心，要像这位奶奶做芋头圆子那样，讲究规程，把每一个环节做得仔仔细细。他说得“这位奶奶”就是我奶奶。为此奶奶还不好意思了好几天。奶奶和母亲都去世后，芋头圆子慢慢在我印象里消失了。芋头圆子的味道在我记忆里轻轻溜走了。
我慢慢长大成人。几经折腾，最终一家人住进了城里。我居住的地方有一条老街，东西走向。西侧上坡地段有一家饺子馆，据同事说那里的饺子很好吃。一个周末，我带着两个孩子到这里过早（湖北地区对早餐的俗称）。等待煮饺子的空闲，我发现邻桌的顾客在吃着一款麻灰色的东西。一开始我以为是汤圆。仔细一看，不是汤圆，因为汤圆没有这么大个。而且看他咬嚼的样子，里面是有肉馅的。我心里突然滚过一道电流。
我喊来服务员问询。她说这是芋头圆子。她又补充说，这是我们店的特色一般人可能吃不惯。但是，她看看我说，味道真的很好，吃过即难忘。
我怔了一下，身体有点僵直，两行眼泪就要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