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碧峰正在调试角弓。
受访者供图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王维的诗句,瞬间将我们拉回到那个冷兵器时代。
中国角弓,这一古代射箭的必备神器,其历史可追溯至遥远的原始社会。1963年,在山西朔州峙峪村的旧石器晚期遗址中,考古工作者发现了一批距今约28000年的石镞。这是我国境内发现的最早弓箭实物,见证了至少3万年前,古人已开始使用弓箭狩猎的历史。
关于弓箭的起源,《吴越春秋·勾践阴谋外传》中有更详细的叙述。楚人陈音认为,弩生于弓,弓生于弹,而弹的诞生则与古代的孝子有关。他们不忍心看到父母被禽兽所食,于是发明了弹弓来守护,从而防止了鸟兽的侵害。这一说法得到了《易·系辞下》的印证:“古者弦木为弧,剡木为矢,弧矢之利,以威天下。”此外,《世本》和《左传》等古籍也提供了更多线索,不仅描绘了弓箭的起源与发展,更体现了古人对弓箭的深厚情感与精湛工艺。
弓箭的出现,使人类大大提高了捕获率和生存率。人们将多余的猎物用于交换,由此产生了私有制。可见,弓箭的产生对人类生活和意识形态的进步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后来,随着国家的产生和技术的改进,它逐渐演变为一种战争武器。
战国初期的《考工记》是我国目前所知最早的一部工艺技法著作,其中就包括了弓箭的制作工艺。在唐代,射箭已纳入武举考试,延续了周代的“射侯”传统。
如今,依然严格按照传统工艺制作角弓的匠人国内屈指可数,王碧峰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王碧峰是浙江省诸暨市牌头镇桑园村人,1998年考入中国纺织大学。20世纪八九十年代,金庸武侠小说席卷神州,深刻影响了整整一代人。有着武侠情结的王碧峰,在大三那年偶然读到“聚元号”弓箭铺的相关报告后,对角弓的迷恋一发不可收拾。从校园到社会,王碧峰几乎把所有闲暇都倾注在角弓制作的钻研中。
角弓,这一凝聚着古人智慧的精妙器物,以牛角、牛筋、木(竹)与动物胶为骨血。木(竹)为弓之内胎,承托根基;牛角片外覆,坚韧如甲;牛筋内铺,蓄劲藏力;木质弓弰精巧收尾,每一种材料都各司其职,共同铸就弓的灵魂。
制弓之道,繁复至极,百余道工序环环相扣、缺一不可。遗憾的是,这项古老技艺已经断代,典籍零落,无据可考。在幽暗的工坊里,王碧峰只能以双眼为尺,以双手为度,全凭悟性与感觉摸索前行。“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制弓这门手艺的门槛,只能靠自己一步一步去跨越。”他感慨道,言语间满是执着与坚毅。
自2007年起的6年里,工坊角落陆续堆叠起30余张失败的角弓。有的因胶层脱落而解体,有的因应力不均而断裂。每一张废弓,都是用时间与金钱付出的沉重代价,但王碧峰从不丢弃它们。
“制弓最难之处在哪个环节?”面对询问,王碧峰目光深邃:“关键在于熬胶、用胶。”他选用的鱼胶看似寻常,实则暗藏玄机。贴牛角、铺牛筋,不同工序对胶的浓度要求截然不同。如何熬制出恰到好处的胶?如何根据空气湿度选择用胶时机?没有捷径,唯有反复试验,在千百次尝试中捕捉那微妙的平衡点。
寒来暑往,王碧峰总结出一套“应时而作”的制弓法则:夏日湿热,适宜部件组合;金秋气爽,正好刷筋定型;平日里,则专注于打磨木料与牛角。而铺牛筋堪称精细入微——先将牛筋砸开、撕成纤细纤维,用细木梳耐心梳理通顺,再用胶定型成粽叶状,晾干后须铺叠五层,每铺一层需等半月光阴。待牛筋铺就,“驯弓”之程紧随其后,如同驯服烈马,需循序渐进。木(竹)、牛角、牛筋的干燥耗时漫长,一张弓从雏形到成品往往需要一到两年。而失败的缘由,常常要等到第二年才能参透,其中艰辛不言而喻。
时光不负有心人。经过锲而不舍的摸索,王碧峰终于慢慢走向成功。2015年,杭州一家弓社一次性向他订购了五张弓,经圈内人试用后获得一致好评。虽然弓箭已远离大众视线,但仍有不少追逐者。射箭早已成为奥运会项目,2008年又被选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这进一步体现了其在中华文化中的重要地位。如今的王碧峰在圈内已是响当当的人物,但他坦言:就现在的制弓水平,合格率还只有百分之八十五。在坚守品质、追求卓越的路上,他任重道远。
工艺繁琐、制作周期长、精度要求高、市场小众,注定了制弓这门手艺的冷清与孤独。纺织专业科班出身的王碧峰,本应踏上更为顺遂的职业之路,却毅然选择了这份充满挑战的“苦差”。按当下大众的“价值观”,说他是诸暨“木陀”也不为过。
在交谈中,王碧峰没有高谈阔论,也没有功利话题,更多的是对技艺与人生的深刻感悟。从《卖油翁》的典故,谈到勤能补拙、熟能生巧的道理。有次他问笔者:“你选一辆车,主要关注哪些要素?”“动力强劲,没毛病,使用寿命长。”笔者回答。他随即回应:“做弓也一样。”
“方向对了,就不怕路远!”
“门道摸清,下面全是相通的。”
“教训多,思维的周密性会大大增强。”
“一定要重视系统的协调性,这样效率才能充分发挥出来。”
“心无旁骛,心应聚焦到当下这一点上,否则白搭。”
这些话语没有华丽辞藻,却字字透着他对制弓技艺的通透理解,更藏着一位匠人在与木料、牛角、弓弦相伴的岁月里沉淀出的人生智慧。
回望王碧峰十八载制弓路,是与艰难为伴、与孤独同行、与枯燥相守的漫长历程。他不仅唤醒了沉睡已久的古老技艺,更以行动证明:在这个快速发展的时代,“慢工出细活”的匠心从未过时!这种“慢”,无关拖沓,而是源于对品质的敬畏,对生活本真的回归,与东方“宁静致远”的智慧一脉相承。
弓箭,从远古狩猎到战场杀敌,再到如今的文化象征与体育竞技,那份经久不衰的魅力依然震撼人心。它提醒我们,在拥抱现代科技的同时,也应对那份远古的勇气与智慧保持敬畏与缅怀。毕竟,它不仅是穿越时空的、冰冷的“原始利器”,更是在人类文明历程中留下了不可或缺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