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温
普通人的故事,并不需要“精彩”两个字来验证它的价值。
我是一名普通人。他们说,普通人没有精彩的故事。我不知道该不该信。普通人很难承认这一点,所以我想去看看,其他普通人是怎样的。
我扎进不同的村庄,想找到和我一样生活在村里的人,看看她们是不是和我一样,也爱文学。
这一次,是书坑村核书店联动小红书做的“身边写作大赛”。
上午,我去村里帮忙布场,写作台被放置在稻田旁边,写作可以换鸡蛋,写作还能抽奖,核书店主理人fafa希望用这些噱头引来许多村民。
钟琼英是书坑村9队曾屋坪人,今年76岁,比我矮一个头。她满头灰白的披肩发被扎成低马尾,上午我们在布展时,她路过,好奇地问,什么活动居然还抽奖送鸡蛋?拿到邀请函一看,还得写作——犹豫了半个中午吧,下午她还是来了。
她家种了很多果树,确切地说,是各种各样的柚子树。沙田柚、水晶柚、蜜柚、红肉柚……她数了好一会儿,我很艰难地记下其中几种常吃的。她说话太快了,但声音轻轻的,实在让人不忍心打断。她说,她这个年岁了,日子好快过。平时在家看电视,心情好就出来做点事——种菜啊,种果树啊。心情不好,就和老姐妹们聚在一起“讲牙舌”,一讲,日子就过去了。
她写诗,写彩虹。她用最土的客家话说,那叫“天弓”。她耐心地告诉我,那七彩的颜色,像一把弓,挂在天边的山脚。我忍不住刁难她:不能只讲颜色,要用果树的颜色来形容。她游刃有余写下《天弓》:
土橙黄 / 沙田柚青 / 留、囤、存到金黄 / 番茄红 / 吊菜(茄子)是紫色 / 农村里什么都有 / 天弓刮羡(彩虹很羡慕)/ 摊(铺展开)在水库脚下 / 想吃
水库脚下就是我们做活动的地方,写作屋被我们搭在一小块禾坪上,旁边是一辆车宽的路,县道186。这条路和交工乐队笔下的县道184非常像,弯弯曲曲的,犹如“显公”(客家话,蚯蚓)。
这些年,两条县道旁的客家年轻人坐上三轮车外出打工,只留下一村的老人,阿叔阿婶们,仍守着这片土地,在田里种满蔬果。包粟(玉米)、水稻、番豆(花生)、生姜……都是他们的日子。
上午布展时,一对老夫妇从地里提了两桶包粟出来,经过写作摊位时,看我们热切的眼神,他们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这都是鸡吃的包粟,很硬……”我不想放过他们的任何一句话,当即整理成一首小诗,用他们的语言写下《包粟》——
人吃的就该当日摘 / 才有甜味
唔甜、硬的 / 日头晒过剥成仁(颗粒)/畀鸡食
整首诗都是客家话。这里面,“包粟”是玉米,“日头”是高挂于空的太阳,“畀鸡食”——是把一粒粒的玉米剥出来晒干给鸡吃的意思,可在口语里,也像是那些晒干了、硬了的日子,“奔”向生活的另一端。
语言和文字,在这一刻完成了文学的构成。
下午5点,村里上学的孩子陆续放学。二年级的曾渼琳抱着语文书来到写作屋,她骄傲地展示课文进度:现在学到了第二课,她最喜欢这一课。她要为我们朗读一遍。她读完,我想拉她写诗,但我不能直接说,怕把她吓跑了,只能先从最普通的打招呼开始:“你吃了吗?”下午5点问这一句,确实不太寻常,但成功地激起了她的好奇。我便多问一句:“你种过什么农作物?”她说,她收过花生。我饶有趣味地追问:“地里收的吗?”她摇摇头:“禾坪收的。”我一听,这不得了,原来这花生是她阿婆晒出来的啊。
最后她写:《花生等故事》
花生晒到禾坪 /我用铲子 /收 /很多颗 /放进铁房子 /
花生像冰雹 /一颗颗打下来 /掉进黑色的锅里 /拿来蒸,还可以炒 /
融进我的肚子里 /真香。
曾渼琳用诗,记下了自己偷偷收起花生、拿去做来吃的故事。
这是乡村里的文学。
在曾渼琳笔下的铁房子旁,有一座垒了一半的红砖平房,fafa把签名墙挂在那,一层楼那么大的黄色油布,中央赫然印着一行字“生活大作家签约仪式”,要求参与活动的所有人在上面签下自己的名字。
油布上方是网络上寻着过来的年轻人,他们签××宝贝、凌波微步、936等充满神秘色彩的网名,油布下方,是村民们,那些平日里被喊“××阿婆,××阿妈,××姨婆”的老妇人,她们拿起笔,签下自己的名字,是钟琼英、邓裕君、巫秀云、饶艳霞、吴雪春、美珍、筱媚。
秀云穿花衬衣戴着红框眼镜,和我说年轻时眼睛坏了看不见了。艳霞邀我回她家吃饭,美珍羞赧地遮住自己的名字,70多岁的阿婆被我喊美珍也会害羞,筱媚家建了4层楼的大房子,裕君很羡慕,钟琼英说,不需要羡慕她,我们冇也不用愁,不管鸟窝还是洋房,住在里头,欢喜最重要。
我好喜欢,好喜欢这些普通人,我们虽然普通,但我们有自己的日子和生活,没有观众也行,我们有自己的老姐妹。
普通人的故事,并不需要“精彩”两个字来验证它的价值。只要我们愿意认真地写下每一页,生活,就是一本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