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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0
星期五
当前报纸名称:梅州日报

又见中秋月一轮

日期: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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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3: 梅花       上一篇    下一篇

□李新耀

五花镇是嘉州地区出省的交通枢纽,国道穿镇而过,早班车正整装待发,曾星河满头大汗来到售票窗口:

“同志,买一张到嘉州的票,多少钱?”

“快发车了,三块半一张!”售票员急切地回应。

曾星河摸出钱包,打开一看,怎么是空的呢?

“抓紧呀!”售票员递来车票催促付款。

“同志,不好意思,钱不够稍等。”曾星河回头冲出售票大厅,但阿祥已经离去,只好又折返,翻遍了钱包,还好有那枚压底的面值5元的纪念币,跑回到售票窗口。

“对不起,发车了!”售票员一脸的无奈。

曾星河心情瞬间破防,失落地走出候车大厅。这时一辆大货车缓缓靠边停驻,只见一个人提着行李下车。也许是相信天无绝人之路,曾星河抱着碰碰运气的心态投石问路:

“师傅,我有急事回嘉州,错过了客运班车,可以捎带一程吗?”

“上车吧!我正好送货去嘉州。”那司机打量了一番曾星河,也不知哪里感动了他,满口答应。

曾星河生怕司机变卦,飞快爬上车,坐在刚空出来的副驾座,感觉特别舒适,遂向司机投去感激的目光,左一口感谢,右一口师傅您真好。

“不用客气,你到嘉州哪里下车?”司机边问边启动汽车。

“九洲城,师傅,麻烦您啦!”曾星河心满意足,与司机聊着聊着,几乎一夜未眠的他,一阵困意袭来,迷迷糊糊入了梦乡……

货车颠簸一个半小时,驶入嘉州市九洲城路口,此时正是上班高峰期,司机靠边停车,侧目仍在睡梦中的顺风客,虽然于心不忍,但主干线临时停车不能太久,便清了清嗓子开口:

“小伙子,九洲城到了!”曾星河在睡梦中迷迷糊糊被唤醒。他揉了揉眼睛,看着窗外熟悉的街道,收起行装准备下车。

“师傅,谢谢啦,车费多少?”曾星河习惯性地伸手摸钱包。

“随意给吧,货车顺路捎客没有价格。”司机随口回应。

糟糕,曾星河的脑袋顿时嗡地一声,立马清醒过来,钱包空空如也,怎么办?叫司机原地等着,自己回单位找同事借,可是来回时间太长,耽误不起。他又向来很爱面子,最终决定豁出去了,把压底的纪念币掏出来递给司机。

“咦,我怎么从未见过这种钱,不会是假币吧?”司机接过来一脸狐疑。

曾星河挠挠头,只好亮出工作证,并把纪念币的来历简要地告诉司机,然后说:

“师傅,请您相信我,把它珍藏起来,将来可能值几百甚至几千元。”

司机半信半疑,曾星河见状,又把衬衫口袋里的“555”牌香烟塞给司机,反正自己不抽烟,那是母亲嘱咐的习俗,回乡时随身带包香烟,见到长辈打招呼时用的见面礼。

这回轮到司机为难了,顺手把纪念币递了回来:“算了吧,年轻人,你把家底都掏了出来,我不能夺人所爱,这包香烟正合我意,就当车费,你不是有急事要办吗,抓紧下车吧。”

曾星河如获大赦,赶忙谢过,行走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心绪如潮,脑海里始终挥不去昨夜那一轮明月,母亲难得的笑容与嘱咐……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犹记得那一年曾星河到县里出差,公务结束,正好是中秋佳节,接待单位送了一盒七星伴月月饼。那时中秋尚未纳入法定假日,人生头一回见到这么豪气的月饼,光是外包装上的嫦娥奔月图,就足以令人遐想万千。他当下就傻眼了。

记得四年前到省城上大学,报到第二天恰逢中秋节,学校给每个新生派发了两只蛋黄莲蓉大月饼,曾星河大开眼界,第一反应是——好奢侈呀!心里琢磨如果能与父母弟弟妹妹分享该有多好啊!这种愿望在当时堪比奔月还难,而眼前这盒月饼,岂止是奢侈品呢,可回趟家的愿望就比较简单,立即可以成为现实。他于是向科长请了半天假,顺道回家过中秋。

曾星河的家乡莲塘尾村位于粤东常乐、大川、荣昌三县交界的穷山僻壤,是一个典型的客家小山村。上世纪80年代,山区交通通信非常落后,县城到乡镇一天只有一趟专线班车,而且除了国道等主干线是水泥或沥青路面,省道、县道大部分是狭小的砂石公路,自然村之间基本上就是泥土路,碰上下雨天泥泞不堪。从县城到村委会上落站40多公里的路程,专线班车摇摇晃晃走了近两个小时。

“星河回来了!我们村第一个‘开银行’的回来了!你妈妈知道吗?”曾星河刚走下车,迎面碰到了发小阿祥。

“这么巧啊,阿祥,你不是来接我的吧!”曾星河倍感亲切,又略感意外。

“你说对了!来的都是客,我在上落站旁边开了家小饭店,今晚正好为你接风洗尘,顺便沾沾你这财神爷的光。”

阿祥上前接过曾星河的行李,一脸的自豪,旁人纷纷投来艳羡的目光。

“什么开银行的,不就是到省城喝了点墨水,回来在银行当个跟班跑腿,工资还不如我儿子方向盘转一圈的钱呢。”路边杂货店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

“贵叔公,您开什么玩笑?看看人家手上的月饼,就够你儿子跑好几趟的货运。读书才是最好的出路,说不定哪一天当个行长回来,我们村可就出名啦。”

……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好不热闹。曾星河见势忙把阿祥拉到一边,耳语了一番后说:我们明天早上六点见!便向大家挥挥手,朝3里地外的家走去。

岭南的中秋,暑热尚未褪尽,斜阳脉脉,稻香袭人,老屋新舍,炊烟袅袅。曾星河行走在熟悉的回家路上,从山村少年到银行干部,从穷山僻壤到繁华都市,这种蝶变简直如梦如幻。刚才下车时的情景让他心里闪过几分得意,走起路来脚下生风,很快就到了村口。放眼望去,远远可见母亲在地里劳作的身影。微风吹来,几分亲切,几分惆怅。不时有放学归来的孩子们打打闹闹,擦身而过,有的叫哥哥,有的喊叔叔,回头好奇地打量着曾星河手上那盒“七星伴月”……

“妈,我回来了。”曾星河走近母亲。

“哦,是星河呀!”钟洁清抬头一看是大儿子,喜出望外,那布满汗珠而又过早沧桑的脸,难掩心中的惊喜。

“妈,回家吧,我明天一早还得赶回单位上班呢。”曾星河边说边帮母亲收拾锄头等工具。

听到儿子人前脚刚到家后脚就说要回程,钟洁清赶紧放下手头活儿,收拾行当。当她接过月饼时,先是怔了一下,嘴巴刚张开想说点什么,又咽了回去,夕阳余晖映照,留下母子俩回家时长长的影子。

“月光光,秀才郎;骑白马,过莲塘……”儿童放学归来早,忙趁清风迎中秋。乡下过年过节,最开心的莫过于小孩子,你看刚才还在路上打打闹闹,转眼就在老屋门前又唱又跳,玩得不亦乐乎。熟悉的童谣,快乐的童真,由远及近,勾起了曾星河许多的回忆。

这是一座很有年代感的客家围龙屋,三横两杠一围龙格调,三十多间房,鼎盛时五代同堂,居住着上百号人。上世纪70年代末,历史的巨轮驶入崭新的航线,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神州大地,也吹进了偏远山区。围龙屋里的年轻人,如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的通过高考改变命运,有的前往深圳经济特区和珠江三角洲打工,乘着经济腾飞的巨龙,逐步摆脱贫穷。

春天的故事,时代的传奇,城市里的农民工,用汗水换来绿色汇款单,再变成雨后春笋般的新房,偌大的围龙屋只剩下三户10来个人居住,没有了往日的热闹。按照叔公头的说法,是老祖宗显灵,地运步入新的轮回。但小孩子们还是喜欢到老屋门前的禾坪上玩耍,老人们习惯到此聚会,红白好事仪式依旧回到老屋来举办,祖宗的香火和根脉还在这里延续。

曾星河乃国家恢复高考制度后,莲塘尾村鲤鱼跃龙门第一人也,带给家族无比的荣耀。可命运有时捉弄人,大学即将毕业时,也就是在前几个月,其父亲在北江因矿难英年早逝。高山顷刻坍塌,作为长子的他只能选择回到家乡,还好托一个远房亲戚的关系,分配进了市里的一家银行工作,据说天天坐在钱堆里上班,待遇又好,真的是祖坟冒青烟了,再一次让乡里乡亲刮目相看。

“星河,快到家了。你先拿月饼到上厅正堂供奉,敬拜列祖列宗,晚饭后再拿去赏月,与左邻右舍分享。”母亲的吩咐声打断了曾星河的思绪。

“大哥回来啦!”曾星河前脚刚迈入大门,两个上小学的妹妹就叽叽喳喳围了上来,一个问带了啥好吃的,另一个问买了我的礼物吗……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曾星河兄弟姊妹五个,自己是老大,老二早年辍学,辗转在省城和珠三角地区打工,老三看到老大考上大学,重返课堂,正在镇里上中学。曾星河父亲一走,更是雪上加霜,母亲以柔弱的肩膀扛起了这个家,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他的蝶变如雪中送炭,给这个家庭点燃起新的希望。两个妹妹很懂事,放学回家做家务,做作业,不像别人家的孩子一路疯玩,直到家长千呼万唤才回家吃饭。

“别闹啦,你大哥刚到够累的,你们快去准备晚饭吧。”母亲向来特别心疼大儿子,情急之下直接叫女儿去忙活。曾星河趁机拎着“七星伴月”步入上厅正堂,摆上糖果花生等等,口里念念有词,虔诚地对着祖宗牌位三鞠躬。礼毕回到自己所谓的家:三间散落于大宅院内外的住房,外加上侧门过道改作的厨房兼饭厅。

曾星河端详着自己出生长大之地,年久失修阴暗潮湿的房子,轻轻触摸着破旧斑驳的墙壁,心里一阵难受。父亲和二弟在外打拼了多年,同行工友们先后都盖起了新房,而他们那点血汗钱都投在了自己和弟弟妹妹读书上。这一切曾星河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自己身上炫目的光环,并没有给家里带来多大的改变。他顿觉肩上的担子沉甸甸的。

“开饭啦!”曾星河前脚刚踏入厨房,母亲和妹妹已经将饭菜摆好,一碟炒鸡蛋,一盘青菜,一小碗咸菜,农村新鲜稻蔬就是不一样,清香扑鼻,满屋温馨。联想起单位饭堂那陈年老米做的饭,粗糙难咽,还有点霉味。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狗不嫌家贫,故乡永远是游子最温暖的港湾。似有一股暖流顿时涌上曾星河的心头,心想如果父亲还在,那该有多好啊!

曾星河看着金黄色的炒鸡蛋,明白是临时加的菜,一脸迟疑,拿筷子的手更是像灌了铅似的。

“星河,吃菜呀!”钟洁清见儿子不动筷子,边说边夹一把鸡蛋往儿子碗里塞,馋得两个妹妹的嘴巴差点翘上天,令星河这大哥尴尬不已,又不能责怪母亲的偏心,连忙说:“妈,我不饿,您和妹妹多吃点吧。”说着便把鸡蛋转分给妹妹,并关心起她们的学习情况。

“她们俩都不是读书的料,哪像你从小学到大学,根本不用父母操心,”钟洁清转过脸对着女儿嗔怪起来,“抓紧吃饭,今天是你大哥当干部第一次回来过中秋,等会带上白切糕、柚子和炒花生,还有上厅正堂的月饼糖果,到禾坪上摆桌泡茶,请乡里乡亲一起赏月,让大家都高兴高兴。”

母亲的话令曾星河内疚不已。其实他也有让父母不省心的时候。上中学时,他写得一手好字,作文常被老师当作范文上墙贴堂,初中毕业时适逢国家恢复高考制度,他以优异成绩顺利考入重点高中,语文中考成绩名列全县前茅。恰同学少年,意气风发有点飘飘然。刚进入青春期,花香引来蜂飞蝶舞,乱了心绪,耽误了学业。两年的高中寄宿生活,他虽然没有早恋,但再回首已蹉跎了岁月,在万众齐挤高考独木桥的上世纪80年代,他与大部分人一样,落榜成必然。而与曾星河旗鼓相当的初中同班同学,却考上了重点大学,令他无地自容。幡然醒悟过后再亡羊补牢,复读了两年,花光了家里的积蓄,才勉强金榜题名。这是曾星河一生的痛,有多少次捶胸顿足自责,而父母心知肚明却从来不说破。简单的晚饭后,妹妹很利索地收拾完家当,然后出去忙碌赏月的事情,饭桌上只留下曾星河和母亲。看着母亲过早衰老的脸和弯曲的腰身,曾星河不禁泪水盈眶。

知儿莫若母,钟洁清看出了儿子内心的波动:“星河,你是我们家的希望和未来,刚出来工作,前程要紧,你工资也不高,家里的事情不用操心太多,以后回家不要那么破费。”

“妈,我明白您的意思,那月饼是人家单位送的手信。”曾星河侧脸擦去泪花。这次回家过中秋节,本来想给母亲一个惊喜,可一盒“七星伴月”却让她忧心忡忡,这节礼又不是他一个人独有,不觉心生几分委屈。他搓了搓双手,既想掩饰内心的不安,又不知该如何卸下母亲的担忧。

“星河,初入社会,当干部要把握好分寸,千万不要做傻事,这月饼哪是我们这种家庭享用的,现在退是退不回去的了,回到单位跟领导认个错,等会拿出去拜月光,与大家分享,至少求个心安吧。”钟洁清虽然生活在农村,但出身书香门第,知书达理,教子严格在方圆几个村是出了名的。刚失去丈夫的她,深知儿子这个饭碗来之不易,这个家不能再出什么闪失。

“放心吧,妈,我知道怎么做了。”母亲的一席话让曾星河更明白什么是防微杜渐。他轻声而又坚定地回应母亲,然后掏出钱包对母亲说:“这是我们银行发的特种纪念币,您留着可当传家宝,还有这个月省下的工资,您拿着补贴家用。”

钟洁清知道儿子的不容易,又推回给了曾星河:“你在城里工作生活花销大,工资你留着用,我不懂什么纪念币,还是你随身带着当钱包的压底吧”。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曾星河拗不过母亲,随母亲一起步出大门,但见一轮明月从东山捧出,特别圆,特别大,特别亮,令人炫目。禾坪上早已热闹非凡,曾星河走上前一一问候,男的敬烟,女的添茶,年幼的发糖果。农村的中秋节虽然不像过年万家团圆那么热闹,但今晚的情景超过了此前的任何一年中秋夜,巧合的是出现在曾星河工作后第一次回乡,也是其父亲走后的第一个团圆节日。

曾星河遥望着天上姣姣圆月,感觉有一束光照亮着自己。他切开月饼分送到长辈面前。山村中秋夜,茶甘饼香柚子甜,老少同欢。淘气的小男孩拿脸盆装水放入小镜子,玩着捞月亮的游戏,期待嫦娥姐姐从水中出来露真容。活泼的小姑娘依旧在月光下唱童谣,玩游戏,不亦乐乎。大人们边吃月饼边唠着家常,老叔公不厌其烦地讲述着不老的传说,吴刚捧出桂花酒,张果老今晚会不会喝醉,嫦娥与玉兔高不高兴……

“星河带回来的月饼又甜又香,我八十岁了头一回吃到这么美味的月饼。”老叔婆啧啧赞不绝口。

“洁清嫂子教子有方,星河出息了!”平时尖牙利齿的细婶也口吐兰香。

……

月上中天,银辉如泻,古老的青砖黛瓦如披上了一层洁白的时光烙印,又不时闪耀着新的光芒。叔婆伯姆窃窃私语,阿爷伯叔高谈阔论,莲塘尾村度过了一个难忘的中秋之夜。乡亲们友善的目光,给钟洁清带来难得的慰藉,在银色的月光下,曾星河看见了母亲久违的笑容……

曾星河回到房间,抬头凝望着父亲的遗像,想起母亲手上那褪色的红绳,毫无睡意。天刚蒙蒙亮,吃了一块昨晚剩下的月饼和几粒花生,从钱包里掏出三张10元纸币放在书桌上,压上一张小纸条:妈,我回单位了,保重!星河上。然后悄悄坐着发小阿祥的自行车赶往镇上,坐头班车回单位。

这条十多公里的山区沙石公路,曾星河步行、骑单车、坐班车来往了四个寒暑,再熟悉不过了,他与发小阿祥来不及叙旧,轮流当骑手,不到一小时就到了汽车站。曾星河跳下车,向发小挥挥手:阿祥你抓紧时间去赶早市采购吧,后会有期!说完便向车站冲去。

……

“星河,从哪里归来?风尘仆仆的。”

“哦,刚从老家回来。”埋头走路的曾星河差点与上班的同事撞个满怀,一抬头已经到了单位门口。他立马收回思绪,定了定神,用五指理了理头发,然后精神抖擞地跨入了大门。

明月几时有,人间清秋季。此后经年,曾星河从一名普通干部一路升迁,直至单位最高职位。每每回望人生,曾星河抚摸着那枚三易其手的明月似的纪念币,总会想起那个平凡而又特别的中秋节。人间烟火气,谆谆慈母心,皎皎故土月,浓浓思乡情,她始终如一盏明灯照亮着自己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