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育兰
小儿言语,常有妙趣。他们未谙世故,不解文辞之定规,只凭天真烂漫之心,随口更易,反倒生出几分清新意味,叫人忍俊不禁,又思之慨然。
家中长子,近来尤嗜智力玩具乐高。自简入繁,由数十块至数千块,他皆能静坐半日,凝神拼砌。那一双小手,在五色积木间穿梭往复,竟渐渐搭出楼阁参差、街巷纵横。一日,他完成武汉大学的模型,喜滋滋捧来展示给我们看。琉璃瓦片俨然,飞檐斗拱俱在,虽方寸之间,倒也气象万千。我们正待夸奖,却见小儿子眨着眼睛,朗声道:“我以后长大了,要拼个‘六汉大学’!”满室先是一静,继而爆出大笑。那孩子不解,只睁着黑亮的眸子看人,似乎不明白这“六汉”有何可笑。
小儿的语言,向来是活泼的,不受成规束缚。又一日,哥哥正读书入神,弟弟偏去撩拨。哥哥不堪其扰,前来搬救兵,说弟弟“三番五次”相扰。话音未落,小儿子便抢白道:“我哪里是‘三番五次’?分明是‘三番六次’找哥哥玩儿!”理直气壮,竟叫人无从辩驳。
小儿并非全然不知成语原貌,时常是有意为之,从中取乐。在他眼中,语言不是供奉在典籍中的青花古瓷,而是可捏可塑的胶泥。他说“六汉大学”时,未必不知武汉之名,只是觉得“六”比“武(五)”更合心意;他说“三番六次”时,未必不懂“五次”之约,只是认为“六次”更能状其殷勤。
这使我想起成语本身的命运。它们何尝不是从活人口中诞生,经过千万次使用、修改,才渐渐凝固成如今的模样?“胸有成竹”不是天生就有的,“朝三暮四”原本竟真是说猴子的。语言从来是流动的河,不是雕刻的碑。成人惯于循规蹈矩,将成语当作现成的砖块,砌入自己的言语之墙;小儿却视其为橡皮泥,要捏出自己喜欢的形状。
深究起来,小儿改成语,非但是童真可爱,更是创造力的初萌,他要试用自己的小手重新塑造世界。每一个被篡改的成语,都是对既定规则的小反抗,都是想象力的一次飞跃。成人世界里的成语往往已经磨损了棱角,失却了血色,变得苍白而抽象;经小儿信口一改,反倒焕发出新奇的光彩。
然而小儿的创造终将被教育驯化。他们会长大,会被告知“正确的”说法,会在考试中填写标准答案。这自然是必要的——人不能永远说着旁人不懂的语言。但我总希望,在他们心灵的某个角落,永远保留着一点“敢于说不”的勇气,偶尔也能将“武汉”变成“六汉”,将“五次”说成“六次”。
窗外夕阳西下,屋里两个孩子又玩在一处。哥哥正教弟弟认字,弟弟却突发奇想,将“明明白白”读成了“星星白白”。哥哥刚要纠正,忽然望见我示意的眼神,便笑着摸摸弟弟的头:“好吧,今天就叫‘星星白白’,星星明明白白。”
语言的长河奔流不息,既有古老的源头,也该允许新的支流汇入。或许千百年后,“星星白白”亦能成为成语,后人使用之时,怎会想到它起源于一个孩童夏日的嬉戏?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