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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0
星期五
当前报纸名称:梅州日报

苦楝树下

日期:09-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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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12: 文峰       上一篇    下一篇

●王柳萍

黄昏时候,夕照熔金般倾泻而下,河边树影婆娑。我沿着河边踱步,远远看见一株高大苦楝树,如一位沉默的巨人,苍老却依然挺拔。树冠下,几个小小的身影凝然坐着,手握着钓竿垂钓。苦楝树庞大而孤独的影子,覆盖着岸边寂静的角落,也覆盖着孩子们如静物般的轮廓。

我走近些,他们却浑然不觉,仍旧专注地凝视着水面。那专注的神情,蓦然拨动了我心底那根尘封已久的弦——我恍然望见了童年时的自己。曾几何时,我们亦曾如眼前的小小身影一样,在这棵苦楝树下嬉戏追逐。那时我们仰头望树,满眼皆是欢喜;如今我再度凝望,目光里却只剩了怀旧与思恋。

那时的苦楝树,春天里便如披了满天星斗,蓝白相间的细碎花朵,密密匝匝缀满枝头。风吹过,花雨纷纷扬扬,宛如一群俯冲的蝶,轻盈飘落。我们欢笑着追逐,弯腰在草地上捡拾那些蓝白小花,小心剔去花托,将花瓣串在细草茎上,编成一个个精巧的花篮。花篮编成时,手指已被染上淡淡的青紫色,凑近一闻,是微苦又清冽的草木气息——那正是春天突然在掌心冒出来的印记。

待到夏末秋初,苦楝树的果实成熟了,变成一粒粒圆润而微黄的苦楝子。树下的“战争”便开始了。我们捡起落地的苦楝子当子弹,互相追逐着投掷,口中模仿着枪炮声响,乐此不疲。楝子打在身上,留下微麻的痛感,更有甚者“啪”的一声击中屋顶的瓦片,惊得邻家麻雀慌张四散。母亲此时常会闻声而出,手中握着扫帚,一面佯怒地斥责着我们,一面却不得不为我们清扫落花与楝子。她弯腰扫地的身影,在斜阳里拖得又长又淡,如同时光轻描淡写的一抹,无声地消融于暮色之中。

思绪再飘回现实,苦楝树依然静默,只是树下孩童们已收起钓竿,相互招呼着走远,笑声渐行渐小。我独自立于树下,仰头久久凝望着高处的枝丫——那曾是我们费力踮脚、跳跃着也够不到的地方,如今早已唾手可及。然而,当年满树喧闹的童真,却已随楝子落尽,再不可攀摘了。

树影在夕照下慢慢拉长,深褐色的树皮皲裂如老人纵横的手背,愈发显得苍劲了。微风掠过,几片迟落的枯叶轻飘飘地翻飞而下,落在我脚边。我俯身拾起一枚干枯的苦楝子,指尖轻轻捻动,坚硬而冰凉。苦楝子自有苦味,难以入口,这苦涩却反而护住了种子,让它们免于鸟雀啄食,得以在土壤中静候新生——这苦涩,何尝不是生命智慧深藏的根蒂?

今日树下端坐垂钓的孩子们,他们的游戏分明被拘束在规矩的河岸线内了。我们当年那种攀爬树干、追逐雀鸟的野趣,已如岸边悄然逝去的流水,流入了记忆的深处,不复重现。眼前苦楝树,却依旧顽强地扎根于这闹市边缘,年年开花结果,年年无声守候。它像一枚钉子,固执地钉在繁华喧嚣的缝隙里,兀自生长,兀自苍老,兀自为这窄窄的河岸撑开一片浓荫——它这般固执地存在,仿佛正为所有匆匆行经的倦客,于城市缝隙里,预留了一寸可暂歇回望的荫蔽。

晚霞渐淡,暮色开始温柔地浸染四野。我缓缓离开苦楝树,背后那巨大而沉默的树影,仿佛正以它千万片叶子无声地挽留着光阴。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我们已不能回到树下,再拾起一颗楝子当作子弹;但树依旧固执地活着,如一枚刺入时光的钉子,深扎于城市边缘——它站在此岸,年年岁岁,用苦楝子记刻光阴,用飘零的花雨为尘世降下微苦的芬芳。

苦楝树静默地站在那里,根系紧紧抓住泥土,树冠却伸展向邈远天空。它不声不响地庇护着身下每一寸土地,用年复一年的花落果熟,默默诉说着时间的故事邈远。当城市不断扩张,喧嚣步步紧逼,这棵树却执着地立于河畔,它伸展的枝干,伸展的绿意,伸展的沉默,都仿佛在努力为我们守护住一片可以呼吸、可以回忆、可以驻足凝望的方寸之地。

树在,记忆便不至于无枝可栖,我们亦在时光的奔流里寻得一处灵魂可稍做停泊的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