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海战
风吹过记忆的田野,那些在劳动里打滚的岁月,早已成生命的陈酿。
?生产队里的童年课?
时观察到的云势变化,让我看懂了天气预报;种田时记住的二十四节气,成了地理课上的活教材。更重要的是,那些在烈日下弯过的腰,在泥浆里泡过的腿,让我比同龄人更早懂得:世上没有白吃的苦,读书不是逃避劳动,而是用另一种方式与命运和解。
?时光深处的稻穗香?
如今站在城市的高楼里,偶尔会在超市看见捆扎整齐的稻穗,金黄的穗子却总让我想起老家的水田。母亲早已不再种田,她的手不再沾泥土,却依然习惯性地把淘米水浇进花盆,把菜叶攒起来喂鱼——那些刻在骨子里的劳动习惯,像永不褪色的胎记。
前几日整理旧物,翻出一本泛黄的笔记本,扉页上写着:“今日割稻三亩,汗湿五件衫,解一元二次方程时竟不觉得难。”字迹力透纸背,像当年插在水田里的秧苗,倔强地生长着。忽然明白,劳动不是苦难的注脚,而是生命的底色。它让我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依然能听见泥土的心跳,懂得每一份收获都需汗水浇灌,每一次成长都要负重前行。
风吹过记忆的田野,那些在劳动里打滚的岁月,早已成生命的陈酿。如今的我,会在上班后给母亲打电话,听她絮叨菜园里的茄子又结了果;会在周末带孩子去乡下,教他辨认禾苗与杂草。因为我知道,劳动的意义从来不是重复苦难,而是让我们在触摸过泥土的厚重后,更懂得星辰的璀璨,更珍惜每一份踮脚摘来的幸福。
20世纪70年代的乡村清晨,总被生产队的铜铃声劈成两半。我攥着草绳跟在大水牛身后,露水把裤脚浸得透凉,草叶上的蚜虫偶尔爬上手背,痒得人直缩脖子。老槐树底下,婶婶挎着竹篮路过,看见我趔趄着牵牛,笑出满脸褶子:“战牯,牛绳要攥紧喽,别让‘老黑’啃了你大伯家的菜!”
放牛是个“技术活”。我得盯着牛儿别钻进稻田,又要趁它吃草时赶紧采满一筐野菜。六月的阳光晒得人发昏,牛嚼草的“咔嚓”声和远处水车的“吱呀”声混在一起,恍惚间竟成了催眠曲。有次实在困得慌,我靠在树桩上打盹,醒来时发现牛啃光了半分田的水稻,吓得拽着牛尾巴往回拖,牛蹄子踩在泥地里“噗通噗通”,溅了我一身草汁。
灶台前的活儿更不省心。那时我刚够着案板,切菜时得踮起脚尖,菜刀在手里晃得像小船。有回煮红薯粥,柴火太湿冒浓烟,呛得我直流眼泪,偏巧弟弟在旁边捣乱,把盐罐碰翻在锅里。母亲从地里回来,尝了口粥却笑了:“咸粥配番薯,倒省了下饭菜。”她袖口沾着草屑,指尖裂开细缝,却用粗粝的手掌替我擦去脸上的炭灰。
插秧的季节,水田里倒映着天光。大人们弓着背,把秧苗插得整整齐齐,我效仿着弯腰,却总把秧苗插得东倒西歪。堂哥在旁边起哄:“你插的秧苗像喝醉了酒!”母亲却蹲下来,握住我的手:“秧苗要根须朝下,像做人一样踏实。”泥浆没过脚踝,凉丝丝的,我忽然看懂了水田的秘密——每一棵秧苗都是大地的标点,连起来就是农人的诗行。
?分田到户的暑日纪事?
20世纪80年代的蝉鸣格外聒噪。分田到户后,家里的四亩水田和二亩旱地成了主战场。暑假一到,我就成了母亲的“小帮手”,镰刀、草帽、水壶是每日的标配。割稻时,稻叶像锋利的刀片,在手臂上划出细密的红痕,汗水渗进去,蜇得生疼。母亲总说:“忍忍,割完这垄就歇会儿。”可她自己直起腰时,腰杆发出“咔嗒”的声响,像老木门的呻吟。
拾稻穗是最磨人的活儿。烈日下,我猫着腰在稻茬间寻找漏网之穗,脖颈被晒得脱皮,后背烫得能煎鸡蛋。有次我实在累得慌,把草帽往地上一摔:“不捡了!这点稻穗能换啥?”母亲直起腰,用袖口擦了擦汗:“一粒米养百样人,你爸在工厂上班,吃的不就是咱种的粮?”她的话像颗石子投进水潭,在我心里荡起涟漪。那些被晒得黝黑的日子里,我渐渐懂得,每一颗稻穗都是汗珠结出的果实,是土地对勤劳的回应。
旱地的活儿更杂。给玉米施肥时,要捏着鼻子把发酵的粪肥埋进根部,那股酸臭味能沾在衣服上三天不散;给红薯除草时,得跪在地上,用手扯掉缠绕的藤蔓,膝盖被碎石硌得生疼。最开心的是挖红薯的时刻,扒开泥土,露出紫莹莹的红薯,像捉迷藏的孩子,让人心里发烫。母亲会挑出最大的红薯,切成片晒成干,说冬天煮粥时放两把,比蜜糖还甜。
?煤油灯下的突围战?
劳动的苦,成了读书的催化剂。每当夜幕降临,我坐在八仙桌前,煤油灯“滋滋”地响,灯芯上结着焦黑的灯花。窗外,蛙声连成一片,偶尔有萤火虫掠过窗棂,像坠落的星星。弟弟趴在桌上打盹,我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继续啃《数理化自学丛书》——这些书是表姐从县城中学捎来的,书页间还夹着干枯的紫云英。
有次做数学题卡了壳,我烦躁地摔了笔。母亲端着一碗麦乳精进来:“累了就歇会儿,妈当年想读书,连课本都摸不着。”她鬓角的白发在灯光下泛着银光,我忽然想起白天在田里,她弯腰割稻的背影像一张弓,而我,就是那支待发的箭。从那以后,我学会在背书时踱步,在演算纸上画满公式,让煤油灯的光晕里,也有了泥土之外的远方。
劳动教会我的,从来不止于技能。放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