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怡林
盛夏的龙眼树,枝叶浓密,远远望去,如一团深绿色的云,浮在村头巷尾。树冠阔大,叶子密密层层,筛下斑驳的光点,洒在泥土地上,也洒在纳凉人的身上。斑鸠的咕咕声从枝叶间渗出来,时断时续,与树荫下的人声相应和。
老屋院前便有一株老龙眼树,不知植于何年,枝干虬曲,树皮斑驳,显出些龙钟老态来。然而每年入夏,它便抖擞精神,结出一串串圆滚滚的果实来,先是青涩细小,继而渐大,颜色由青转黄,终于成了黄褐色的熟果,累累垂垂,压弯了枝头。那果实藏在枝叶间,须得拨开密叶才得见全貌,仿佛故意与人捉迷藏似的。
客家人居山野,龙眼树是极常见的。家家户户的屋前屋后,总要种上几株,既为果腹,亦为遮阴。夏日里,龙眼树下便是天然的会客厅。午后日头正毒,农人自田间归来,草帽往石凳上一丢,便坐在树下歇息。妇人们也端着针线筐箩,聚在一处,边做活计边闲话家常。孩子们则光着脚丫,在树底下追逐嬉闹,偶尔仰头望一望那诱人的果实,咽一咽口水。树荫之外,日光白得晃眼;树荫之内,却自有一番清凉天地。
龙眼熟时,壳是褐黄色,粗粝如农夫的手掌。剥开来,果肉晶莹,隐约透出里头的黑籽。我们这些顽童,猴儿般攀上枝头,专拣那饱满的摘。吃得急了,连籽带肉囫囵吞下,喉间甜腻未尽,又忙不迭去摘第二颗。大人见了,总要笑骂:“好食古,小心晚上闹肚子!”话虽如此,却从不真正阻拦。有时吃得太多,果然夜里腹胀,翻来覆去睡不着,听着窗外龙眼树叶的沙沙声,竟觉得那树也在暗笑我们的贪嘴。
树下常有外乡人来。他们挑着担子,衣衫破旧,面色黝黑。妇人见了,便捧出龙眼给他们解饥。那些人起初推辞,终究拗不过,接了果子,连声道谢。他们说话的口音很怪,不是我们这边的腔调。大伯娘说,那是从更远的山里头来的客家人,赶路去城里找活计。龙眼树下,他们歇脚,吃果,然后继续上路。孩子们远远地望着,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要走那么远的路。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村口,就像被烈日蒸发了似的,唯有龙眼树还记得他们曾经来过。
有时也有卖杂货的摇着拨浪鼓过来。他的担子里什么都有:针线、顶针、玻珠、麦芽糖。我们围着他转,看什么都新鲜。他却只是笑,从筐里抓出一把龙眼,分给我们吃。原来他方才在树下歇脚时,已吃了不少村里人送的龙眼。客家规矩便是如此,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那卖货郎吃过龙眼,便从担子里取出些小玩意儿送给我们,虽不值什么钱,却让孩子们欢喜半天。
夜幕垂下时,萤火虫便出来了。三三两两,在龙眼树周围明灭。老人们摇着蒲扇,说起早年间的故事。什么太平军过境,什么山贼劫村,都是些骇人听闻的陈年旧事。我们听了,又怕又好奇,不由得靠拢在一处。夜风吹过,龙眼树叶沙沙作响,仿佛那些故事里的魂灵还在树梢间游荡。有时讲得可怕了,孩子们便不敢独自回家,总要大人相送。这时讲故事的人便得意起来,仿佛他的故事有了实在的威力。
龙眼大批成熟时,家家户户都忙着采摘。竹竿顶上绑着铁钩,用来钩取高处的果枝。龙眼如雨点般落下,孩子们争着去捡。捡满一筐,便抬到阴凉处,由妇人们修剪整理。多余的龙眼要么晾晒成桂圆,要么酿成果酒,总之不肯浪费一分一毫。客家人生性俭省,对自然所赐格外珍惜。即便是落在地上的烂果,也要捡回去喂猪,说是猪吃了龙眼,肉味格外香甜。
客家童谣唱道:“龙眼龙眼,七月团圆。”我们并不懂其中深意,只是机械地传唱。后来才明白,龙眼成熟的季节,正是客家人团聚的时节。外出谋生的人多在这个时节回来一趟,帮家里割稻谷、摘龙眼,也看看老人孩子。树下的欢笑声因此比平日更多些,连那老龙眼树似乎也笑得枝叶乱颤。
树下的石凳被几代人的衣裤磨得光滑如镜,树身上也刻满了歪歪扭扭的字迹:某年某月某某到此,某某与某某要好。这些痕迹随着树木生长而变形,最终模糊难辨,如同那些曾经在树下纳凉说笑的人,渐渐消失在时光里。唯有龙眼树记得每一个在它荫蔽下歇息过的人,每一段在它枝叶间流转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