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成石
古渡口的台阶
最近一次来到松口古镇,是陪同从北京远道而来的王君老师一行。不记得这是我第几次来了,每次来我都忘了确认一个数据:古渡口共有几级台阶?从网上搜索,有一个说法是36级,还煞有介事地解读了“36”的象征意义。但将历次拍回的照片放大细数,我只数到28级。这次陪王君老师来,我又将此事忘了。隔天,我随口将这点小遗憾和朋友说了,没想到,当天傍晚他就特地去到现场数了,确定是28级!
获得了答案,本是惊喜的,但我更希望是“36”级,甚至更多。当年的番客踩着台阶,一步一顿下移至江边时,背后是“举手长劳劳”,前路或是“生死两茫茫”。每多一级台阶,是否可以多分摊一分重量?他们踏上火船,并非有一个可预见的未来,而是眼前没法过了,前方再险恶,也无非如此吧,万一好了呢?这个移民潮,发生在战火纷飞的上世纪初。松口地处梅州东北隅、梅江下游,因水路交通的便利,旧时江西、福建及当地人可从松口火船码头搭电轮,经汕头港转乘大轮下南洋。离乡背井的,有的上有老下有小,如同乌黑瓦梁下的一根承重的柱子;有的新婚燕尔,尚未来得及为家族续上一缕香火……多少人一挥手,便成永诀,只剩下凄凉供后人品尝,其中女性视角的有电影《等郎妹》,男性视角的也有山歌缠绵悱恻:
汕头出海七洋洲,七日七夜渺茫茫。行船三日唔(不)食饭,记妹言语当干粮。
台阶两旁是古街的商铺,地面往上还有两三层楼高。古街沿着江岸呈一字铺开,行至渡口处,猛然留下这一道十余米宽的口子,再往下拖出28级台阶,这形状,如同翻斗车停在此处卸料。可以想见,当年的番客涌向台阶时,和翻斗车上的沙土砾石并无两样,汽笛一响,只顾朝下滚落,然后如飞蛾扑火一般,扑身至一个未知的世界。如今,台阶上的石板形状颜色各异,缺漏处还用了水泥填补,旧迹连新痕,应是反复翻修所致。一级一级,重合了多少代人的脚印?又承载了多少家庭的悲欢?恐怕石板也不记得这许多了。倒是4座古铜色的人物塑像,记下了当年的搬运工、小商人以及翘首企盼的母子形象。
松口镇是赣闽粤客侨的“海上丝绸之路”始发地和客家人“印度洋之路”第一港。移民广场附近汇集了诸如港务所、海关、航运公司、松江大酒店等众多高大上的名字,可见这里曾经商贾如云,果真是“不夜城”“小香港”。岸边立有一杆顶着“松口”二字的古木航标,插着朝向各个方向的箭头状木板,上书各个国家的名字。当年的松口,已不属于嘉应州,它属于世界。对“松口不认州”这句古话的含义,我终于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然而,一个小镇成为世界文化交流和重要贸易的见证者,这份荣光是滞后的。对个人来说,一脚踏上火船,命运便付诸茫茫江水和黑夜笼罩下明灭的火把。我不知道,当年江边无数盏煤油灯下,萦绕着怎样凄清酸楚的故事,我也无法捕捉,今日的游客站在江边会各有怎样的神情心思。但有一点是确定的,每一拨游客来了,都要站在台阶上留个影。大家好像什么都没想,古镇只是记录此刻的一个载体。斯蒂芬·茨威格在《人类群星闪耀时》一书中,讲述了苏特尔从欧洲亡命到美国,历经艰辛险恶,在旧金山建成新王国,而他本人却终成乞丐的故事。读这个故事时我很好奇,作者会在末尾留下一声怎样振聋发聩、发人深省的慨叹呢?结果作者只评价他是一个“惊讶的回忆”。
恰如其分!古镇不也是个“惊讶的回忆”吗?
站在台阶上,我们和其他游客一样,一伙人簇拥着,对着夕阳,留下一张有着油画般光影的照片。
等你的第1080年
说来巧了,当天上午王君老师给大家上的示范课,篇名就叫《台阶》。课前她出示了一个引人深思的命题:奋斗+成功≠幸福。课文讲的是一位父亲觉得自家门前的台阶太过低矮,于是克服了种种困难,重新造屋砌台阶的故事。然而台阶是高了,父亲却是“一副若有所失的模样”,他没有“配得感”,他依然感觉到自己很卑微。王君老师将思考的重点引向了“关注人的幸福”,将在场的几百号师生深深触动了。示范课后,我和王君老师有一个“两人谈”环节,主题是:做幸福生活的创造者。其实教育真没那么多玄妙的东西,能够弥补当下多数人所缺失的,不就是好的吗?
眼前这个古渡口的台阶,它弥补的,就是关于这里的过往,它让一切深邃和模糊变得有迹可循。
站在渡口望向江面,被夕阳染红的波纹像红飘带,又像火,像血。回望街道,左边斑驳的墙体,标注着历年的水位,最近一次记录的是2024年6月,水位盖过了地面上一层楼;右边的墙面留有民国时期的香烟、香皂广告画,画中女子的服饰、发髻和旧上海的并无二致。旧上海一般的繁华是早已不在了,台阶石缝间探头探脑的野草,应该一如从前吧?任由人践踏,仍倔强地向上生长。此情此景,是否容易想起“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的词句来?
怀旧的人愿这里能最完好地保留旧时模样,然后身穿一袭优雅华贵的旗袍,手捏一柄绣花的圆蒲扇,写照出“纤纤细步到房栊。青蛾匀黛浅,粉指掠云松”的画面来。如果拍成视频,最好配上留声机传出的吱吱呀呀的背景乐。然而这里没有租赁服饰的商铺,也没见影楼。商铺换上了同款的招牌,新刷的油漆遮住了旧时光。完好地保留旧模样的建筑也不是没有,比如藏在街道背后的错落的老宅,它们不同于别处的客家围屋,而是中西合璧的、有着圆形窗洞和罗马柱的洋楼。当然,墙体颜色是辨不清了,不少已经发黑得如同旧时剃头师傅用过的鐾刀布。游客最多拍几张照,便匆匆离去。可见,真正想穿越到过去,不再走出来的人,恐怕难有吧?
古镇长长的街道,已没有了摩肩接踵,也没有尘土飞扬。两边摆出的,无非是仙人粄和企炉饼等当地小吃。店家的叫卖声机械而平稳,你买与不买,都算不上什么事儿。第一次来时,我在古街买了一个企炉饼,甜而腻,过去的人喜欢的小吃,对我们也不再有诱惑了。我问店家大娘:生意好不好呀?大娘对我多余的同情心早有戒备:我没当作是生意呢,这里环境越来越好了,又有人走动,能开口说说话,多好。环顾店铺四壁,墙面留有洗刷不净的泥斑,恐怕是不止一次发大水时残留的。这反而让我感动,不管大自然如何待他们,他们依然坚守着。
我们知道有些动物是既要猎食,也要反刍的,将这两件事用于人身上,不正对应了物质和精神吗?反刍实则是回味,是寻觅精神层面上的幸福。今日的松口古镇,是许多小镇的缩影,人们在城里“猎食”后,有这么个地方可供“回味”,也挺好,当然回味一番之后,还是得回归生活日常。如果能再想些办法,让更多的人愿意来领略“惊讶的回忆”,小镇的功能便基本实现了。
移民广场旁有一处供游客打卡的文化墙,上面所写和其他旅游景点大同小异:我在千年古镇很想你。据镇志载,松口镇始建于南汉乾和三年(945年),确实有千年之久了。广告词算不得有创意,但游客留影发朋友圈那一刻的心情,显然是不错的。我闪过一念,为什么不写:松口古镇,等你的第1080年?可每年一换,如此,既尊重了古镇漫长的生命,也留给了游人更多“惊讶的回忆”。
陌上花已开
松口古镇除了渡口、古街,还有一处不错的景致,叫梅东桥。梅东桥地势比古镇高出许多,站在桥面上,可饱览古镇和一江两岸风光。江水不急,像沉稳的老者;也不浑,像了无心事的孩子。一岸是商铺楼房,乌黑的屋瓦参差错落,又因背街靠江,未经粉刷,土墙有黄有橙,也有赭色、褐色,倒映在江面上,古朴的色彩在水面上晃动,那情形让人疑心走进了沈从文笔下《边城》的画面。各户人家屋后都有石级伸向江面,再拴一条小木船,又营造出鲁迅笔下江南水乡的氛围来。遇上暴雨天气,岸上行人总要忙乱起来,空中白鸽也在乌云中飞窜,然而豆大的雨点砸到宽阔的江面上,什么波浪也掀不起来——这不过是大自然偶尔以嗔怪的方式,表达对古镇的爱吧。
今年三月我还来过一次梅东桥,那一天木棉花开得像火似的。木棉树在商铺的对岸,树下留有大片的河滩湿地,各色野草挨挨挤挤一大片,像刚放假的孩子,突然精神亢奋,都伸长了脖子,争相引起路人注意。大朵大朵的木棉花掉落下来,隐入了草叶间。木棉花虽朵儿大,但数量少;野花虽不明艳,但成群成片,星星点点直晃人眼。这不类似草原风光吗?游人争相拍照留影。我也拍了一张图片,发给了王君老师,并添上一句:陌上花已开,问君何时来?王君老师发来了大笑的表情,说好好好,一定来。她没有食言,5月9日她来到了梅州,10日下午我们就一起游古镇了。我和王君老师神交已久,终于见面,松口古镇可是立了功呢。
我们返回渡口旁,准备上车离去。一只狸花猫蹲在路边的圆石墩上,同行者纷纷过去抚摸它或和它合影,而它自顾自地舔着毛发,孤傲自在。回望渡口处,不知谁的脑瓜儿在台阶处慢慢升起,应该是最后一个游客也要登上台阶离开了。再看,是个孩子;再看,孩子是坐在父亲肩上的。渡口在他们脚下,就这样轻松从容地矮下去,直至承托起他们完整的身子。从一身清凉的穿搭上看,他们应是当地人,可能是周末才回到小镇,带孩子出门遛弯儿的。他们像在说着话,又像是哼着歌。古镇,此时特别像许多人心目中老家的样子。不,不是像,应该本来就是,或最好就是。
同行的老师们,有的就此别过,直接奔向他们出发的城市,有的晚餐后也将握手告别。是晚,我对王君老师说:欢迎下次再来。但我说出这话的时候,心里就有了答案:对许多人来说,一面便是一生。从古至今,相逢作别,其实什么痕迹也留不下。但如果将所有个体,均抽象成一个“人”字,又何来相逢或作别一说?千年古镇,古镇千年,人一直都在,包括过去的番客和等郎妹。
“陌上花开,君可缓缓归矣”——这是古镇对所有人的邀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