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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0-15
星期三
当前报纸名称:梅州日报

向晚的脸庞

日期: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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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12: 寿乡蕉岭·桂花       上一篇    下一篇

●陈桂峰

远远地,就看见了母亲。

她坐在巷道口边,向晚的脸庞朝向公路。公路上轰隆隆压过的卡车,嗖嗖驰过的小车,突突溜过的摩托车,以及三三两两横穿马路的行人,她百看不厌。

母亲就这样驱赶孤独。

母亲是高龄老人了,高龄老人注定是孤独的。

她看见了混夹在行人里的我。尽管看不见她的表情,但那张月饼一样油黄的脸朝向我的方位,张望过来,肯定是看到人了。她患有白内障,看世界是重影的,但她看我却毫不费劲。一段时间后,我才明白,母亲的心里一直镌刻着子女的形象,才做得到。

我加快了脚步。我面前有柔和的光铺垫着,只要有这道光,什么路都平坦柔顺,有力地牵引着人向前。在慈光里,阴谋不见了,陷阱不见了,暗蒺不见了,像安了护栏。哦,哪怕我失明了,也能如鱼得水地行走。离她有十多步了,她的脸庞已经清晰。在黄昏昏黄的光影里,原本花白的头发镀上了一层光晕,她身上发出了一种光,这种光穿透了苦难与艰辛,有着让人安心的沉静。我近她一步,她身边的孤独就后退一步,眉眼间的光辉就亮一点。她的笑从嘴角绽放出来,“月饼”上撑开了多条括弧式的曲线,翘起的鼻子像莲萏,洁白的假牙宛如一钩弯月,照着我小跑过去。

一张旧藤椅收容了她的黄昏。陪伴她的,是一把三脚架铝合金手杖,把柄上挂着红色的环保袋。袋子有点瘪,一只声音大、键盘显字大、电量大的老年手机,一只保温杯,一包面巾纸,一串钥匙,一只装了散钱的红包,一枚护身符,这些都饱不了它。她身边的几张旧椅子,空着。

现在,我只能俯视她了。其实她站着的时候,我也是俯视的。她的丰腴,她的血肉,她的骨骸,早被我们索取光了,在岁月里使用光了,人像路边的枯木干瘪瘦小。

她坐东朝西坐着,向晚的脸在黄昏的光影里有几分生动清晰,有雕刻般的立体感,完成了客家女人独有的呈现。此刻,她的眉毛是疏松的浅色的,她的眼睛是黑黑的水光灵灵的,她的两颊是斜坡的,她的鼻子是像屋檐悬挂着的,她的嘴像生了莲花的池塘。我仿佛看见有一座围屋飞跃上了她的脸庞,脸上响着乡愁。

实际上,她的脸上散布着像压扁了的豆豉一样的老人斑。她的牙早掉光了,当睡觉时摘下假牙,她的双颊就会瘪塌下来,一下子老掉十岁,样子难看且陌生。这时候,她就会更孤独,情愿戴假牙睡。

但今天母亲颈肩上披了一条红纱巾,这让她有些俏丽,有几分优雅。

我说:坐多久了呢?

她拿出保温杯摇晃一下,说:都喝完了。

我说:断夜了,转屋家吧。(客家话。天黑了,回家吧)

她整了整红纱巾,说:你先走,灯还没亮,我再看一会。

说话间,一辆大卡车隆隆地冲过,巨大的声响淹没了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