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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31
星期三
当前报纸名称:梅州日报

夏日常物里的光阴

日期: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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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11: 悦读丰顺·泉乡       上一篇    下一篇

●王云端

台风过境的清晨,窗户玻璃上还挂着雨痕,像谁用指尖蘸着水写了半行诗。夫人已经在玄关换鞋,运动鞋底蹭过地垫的声响,比闹钟更准时。我跟在后面系鞋带,看她把折叠伞塞进帆布包——这是我们中年人暑假的仪式,比少年时抢收谷子的吆喝,少了些慌张,多了些笃定。

小区花园的香樟树被夜雨洗得发亮,地砖缝里钻出的青苔,总让我想起老屋天井里的景象。那时候的暑假,天刚蒙蒙亮就得被爸爸的烟筒斗敲醒,赤着脚踩过露水打湿的晒谷场,稻穗的芒刺扎得脚踝发痒。早稻的穗子沉甸甸垂着,像无数串金黄的铃铛,割稻镰“唰唰”咬进稻秆的声音里,混着蝉鸣和远处水塘的蛙声,是属于七月的交响乐。

最忙是大暑前后,要赶在台风来前把晚稻秧插下去。水田里的水烫得像热锅中的开水,脚陷在里面,每拔出来一次都像挣脱一只无形的手。母亲总在田埂上摆个粗瓷碗,盛着晾好的凉茶,褐色的茶汤里浮着几粒金银花。我插得慢,秧苗歪歪扭扭站成一排,父亲就笑着骂我“种的不是稻子,是醉汉”。他弯腰的姿势像一张弓,水珠顺着草帽的边缘往下滴,在水田里砸出一圈圈细碎的涟漪。

收工回家总得帮忙晒谷子。竹编的晒簟在晒谷场上铺成金色的海,我们赤着脚在上面踩,谷粒硌得脚底发麻,却舍不得穿鞋——怕把饱满的谷粒踩破了。天要是变脸,乌云从山坳里涌出来,全家人都像被捅了的马蜂窝,竹耙、箩筐、麻袋在晒谷场上来回飞。我和哥哥负责把谷堆推成小山,爸爸挥着木锨扬掉草屑,母亲把散落的谷粒扫拢,每个人的脊梁都弯成虾米,直到最后一箩谷子进了仓,才发现后背的衣服早已可拧出水来。

高中暑假再回家,田埂明显窄了。父亲的背驼得更厉害,挑谷的扁担压在肩上,发出“咯吱”的呻吟。他开始种花生和番薯,说这些“不费腰力”。挖番薯的时候,红皮的块茎从土里滚出来,沾着湿润的泥,像一群胖乎乎的娃娃。父亲坐在田埂上抽烟,看我笨拙地刨土,忽然说:“城里的水泥地,踩上去是不是比泥地舒服?”我没说话,只觉得手里的小锄头格外沉。

大学那年暑假,老屋的晒谷场改成了水泥坪,母亲说“省得下雨天慌慌张张”。父亲在墙角种了几株丝瓜,藤蔓顺着竹架爬到屋檐下,开出黄色的花。我坐在凉椅上看他给丝瓜浇水,塑料桶在井台上晃悠,桶沿的水珠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那时候才发现,父亲的头发已经白了大半,像落了一层早霜。

如今的暑假,散步回来,早餐时桌上总摆着白粥和炒鸡蛋及萝卜干。夫人把刚从菜市场买回的玉米煮上,蒸汽从锅盖缝里钻出来,带着清甜的香。她教的学生常来家里,小姑娘们叽叽喳喳围在厨房门口,看她把番茄炒出沙,把排骨炖得酥烂。“老师做的菜比家里香十倍!”有个扎马尾的姑娘说,夫人就笑得眼睛弯成月牙,转身偷偷跟我说:“还是早起散步买的排骨质优又新鲜。”

傍晚的散步总是走得慢些。夕阳把云染成橘红色,小区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有遛狗的老人跟我们打招呼,有学步的孩子摇摇晃晃扑过来。夫人牵着我的手,说她同事羡慕她暑假能天天散步,生活有规律,又锻炼了好身体。

路过便利店时,她总要买支绿豆冰棒,递一支给我。冰棒的甜丝丝凉到心里,像极了小时候奶奶用井水镇过的绿豆汤。那时候总盼着暑假快点结束,逃离晒谷场的热和累;如今却格外珍惜这些慢悠悠的日子,珍惜晨光里并肩的脚印,珍惜厨房飘出的饭菜香,珍惜那些被岁月磨得温润如玉的日常。

台风又要来了,天气预报说明天有大雨。夫人把明天要穿的运动鞋擦得干干净净,摆在鞋柜最显眼的地方。窗外的雨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像在轻轻拍打着时光的门。门里是稻穗的金黄,门外是路灯的暖黄,而我们,正走在中间这条洒满月光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