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小芬
夏日的午后,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上,热浪袭人。整个村庄都在溽热中昏睡,只有蝉鸣在树枝高处聒噪。我坐在电脑前,正着手修改一篇论文,苦无头绪之余,不免有些心浮气躁。
这时,邻居大罗叔给我们送来两斤河蚬,说这蚬子已经养了两天,早就吐净了泥沙,干净得很。母亲马上忙活起来:用大脸盆装了大半盆山泉水,哗啦一声把河蚬倒进去,盆底挤着青黑的、褐黄的蚬子,个个半张着壳,吐着细密的小水泡,带着水底泥沙和水草的腥气。她一边麻利地挑拣着河蚬,一边吩咐我:“你都坐一下午了,去院子里帮我摘一些金不换,河蚬汤配这个,味道才鲜。”我只好收起桌面凌乱的稿纸,走出门去。这几天下了几场雨,院角的金不换长势喜人。我蹲下身掐了顶上几片嫩叶子,闻着它那清冽的香气,原本发昏沉重的头也感觉轻松了不少。
煮汤的过程简单到极致。铁锅里把油烧热,放入蒜末、葱头,炒香后倒入河蚬快速翻炒,然后注入清泉水,盖上锅盖。等汤煮开,河蚬在乳白翻涌的汤水中仰着壳翻腾,母亲抓一把金不换嫩叶切碎撒进去,再添小半勺盐。汤出锅了,鲜香浓郁,令人垂涎欲滴。
一人捧一碗,围着桌子坐定。顾不上烫,轻轻吹开浮在碗面的金不换碎叶,迫不及待地啜一口。那滚烫的、香滑的汤汁触到舌尖,像温热的丝绸包裹住了味蕾。最初的微烫散去后,留在口中的醇香,久久不散。
母亲说:“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最喜欢跟着二毛去河边摸蚬了,我为这还打过你咧!”我愕然,有这么一回事吗?忘了,我全忘了。许久不回故乡,好多人和事都模糊不清,但在这一刻,那些关于夏天的记忆却奔涌而至。
河水瘦下去后,河床露出了一大片赭褐色的滩涂。我们赤脚走到河边,脚丫子踩在淤沙上,软绵绵地深陷下去,又被河水温柔地漫过。
二毛是摸蚬好手,他挽着裤脚立在浅水里,屏息凝神,两只手在泥沙里轻轻耙动,不一会儿就摸了小半桶。而我,不是被好看的小石头牵绊住了,就是被岸边野菊花迷了眼,半天只捡了几只小个头、壳都没长硬的蚬子。我依稀记得,是二毛抢过我的桶,大方地倒了一大半给我……
我沉默着没有接话。我与二毛已经多年没有联系了,我甚至忘了他的模样。我问母亲:“二毛现在做什么?”母亲说:“二毛现在在帮人拉货,虽然辛苦,但小日子过得挺好。”她又呷了一口汤,“你看这蚬子,它们在河底淤泥里,不声不响地藏着,只喝浑水吃沙泥,忍尽了泥腥水浊,熬尽了日晒水寒。嘿,谁能料到呢?最后这一锅滚烫的清水和寻常的佐料,反倒把它们肚子里的日月精华统统逼了出来,成就了这一碗顶顶的鲜味。”
我低头看着碗里漂在浓汤上的蚬肉,还有几粒嫩绿的金不换叶子浮沉其间。整个夏天,我的心都很忙,可又啥事都做不了。我忙着把所有的遗憾都遗忘一遍,我忙着在蝉鸣里数过一天天的日头,看光影从窗棂挪到墙根,又悄悄缩成一小团,却提不起劲追上去。
可此刻,我终于明白,苦夏再漫长再难熬,终究也不过是光阴之河的一段浅滩。恰似那些被我刻意推着走的日子,纵然在困顿中默默忍着、沉沉积着,但终会迎来日后某一刻的豁然与澄澈。就像这碗河蚬汤,把一整个夏天的溽热烦闷,连同河底泥沙的沉寂,统统化成了一剂熨帖心肠的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