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沐军
一
秦淑娟陷在落地窗前的软沙发里,目光睥睨向窗外川流不息的县城大道上。秋风带着凉意钻了进来,她身上却像燃着一簇簇无形的火,燥热从骨缝里往外渗,像无数蚂蚁顺着血脉爬过肌肤。
起身按下客厅电源开关,枝形吊灯应声亮起,在被晕染开的灯光里,墙上挂钟的指针指向19:10。她抬脚进厨房,架子上的锅碗瓢盆静立着,搪瓷的白、不锈钢的亮,像一群沉默的老伙计,与她隔着氤氲的水汽对峙。
指尖刚触到电饭煲盖,忽然想起彭佳木一小时前的短信:“晚上有应酬,不回来吃了”——这样的信息她早习惯,只淡淡回了个“嗯”。
望着锃亮的锅碗瓢盆,胃里泛起滞涩,做饭的兴致散了。她摘下灰白色围裙,悻悻退回沙发,漫无目的地划起手机。
彭佳木自从几年前当上县商贸局长,应酬渐渐多了。秦淑娟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心里空落落的。小柯大学毕业去了北京,像只候鸟,一年只剩春节几天在家。刚空巢时她整夜睡不着,好在那时彭佳木还能天天陪。人到中年的夫妻早没了年轻时的激情,交流越来越懒,偶尔为买菜涨价、谁忘关灯争得面红耳赤,但那时的日子是暖的,是能攥在手心、触得到温度的实在。
秦淑娟从县文体中心退休后,日子像断了线的风筝,手里攥着空线轴,竟不知往哪儿落。她渐渐对黑夜有些发憷,仿佛自己也裹进一袭黑绸,心慌得厉害,只能攥着手机驱散难捱的时光。“微信运动”界面上,当天840步的数字她不在意,目光只锁着几个名字:小柯、彭佳木,还有“五朵金花”群里的老姐妹们。
乍一看群里像湖里活蹦乱跳的鱼,姐妹们聊衣服、化妆品、家长里短,叽叽喳喳挺热闹。秦淑娟起初还搭几句,后来觉得没意思,干脆潜水,姐妹们@她,只回个微笑表情。她和阿灿最要好,阿灿也沉静,偶尔发几句类似“心灵鸡汤”的文字。
接连几天没见阿灿冒泡,秦淑娟想起她教的微信运动功能,点开见她步数为0,前几天也都是0。她一时感到蹊跷,拨通电话才知,阿灿在几天前的一天晚上从楼梯摔下,双腿受伤卧床。秦淑娟蓦然觉得微信运动功能还挺实用的,屏幕上的数字像面沉默的镜子,却能从中照见对方跃跃跳动的生活轨迹。
小柯从南方名校毕业后,秦淑娟和彭佳木劝她回本地考公务员,安稳度日,可小柯偏要去北京,进了家建筑设计公司,忙得没日没夜。老两口怕打扰她,平时很少打电话,只在“温馨港湾”群里联系——那是小柯上大学时建的,就他们仨。可这“港湾”越来越不“灵验”,有时小柯信息也不回。秦淑娟便转移到微信运动,暗中“窥视”女儿的生活。
她每天晚上习惯性地刷出小柯的微信运动步数。500至1000多步,大概是在办公室画图;2000至10000多步,或许是去工地勘查了;要是超过20000步,她猜女儿是不是赶项目又去加夜班了。
这天晚上,小柯的步数显示31000步,秦淑娟心里猛地一沉——这数字远超平日,太不正常!再看群里她连一个字都没有。走这么多,去哪了?她脑子里像裹了团糨糊,越想越乱。界面上的“31000”像座翻不过的高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想打电话问,又觉得有些唐突,只好在客厅里急得打转。
彭佳木一脸疲惫地踏进门,脱外套时瞥见秦淑娟焦灼的样子,问她怎么了,她侧过脸瞪着他:“你还知道回来?小柯出事了!”彭佳木愣在原地:“小柯咋了?”秦淑娟扬了扬手机:“群里没动静,你看这步数,三万多!从来没有过,能不急吗?”彭佳木揉着太阳穴,看了眼屏幕:“三万多步说明不了什么,可能去逛公园了。”
“逛公园?她哪有那闲工夫!”秦淑娟的声音陡然尖起,“你当爸的就一点不挂心?整天就知道在外应酬!”面对妻子这副剑拔弩张的模样,彭佳木干瞪眼,喉咙像被堵住,一时语塞。他太清楚,反驳只会让战火升级,只好无奈地摇摇头,闷头坐回沙发,点起了烟。
彭佳木在单位耗尽精力,回家只想瘫在沙发上歇会儿。每次回来,迎面就是秦淑娟探询的目光,把他问得没完没了,有时真想把火气撒出来。可上次忍不住吼了她一句,两人吵到深夜,她竟闹起寻死觅活的架势。现在想起来心口还发紧。她以前不是这样的,难道是到了更年期,脾气才变得这般不可理喻?他实在没精力争执,沉默便成了唯一选择。
秦淑娟反复掂量着要不要给小柯打电话。想想都快23点了,若电话打过去,万一那丫头睡了,又惊扰了她。她想起小柯的高中同学阿雯,也在北京上班,春节还来家里过,她加了阿雯微信,急忙给她发去信息,问这些天见到小柯吗?阿雯很快回答:“阿姨,小柯前几天被公司裁了,这两天正到处找工作呢,您不知道吗?”秦淑娟松了口气,心却又揪紧了:她能顺利找到吗?临下线,她特意嘱咐阿雯要替她保密。
摁断手机通话,秦淑娟眼角余光扫过床上,彭佳木睡得正沉,鼾声均匀起伏。对着梳妆台望着镜中的自己,那副哀怨而落寞的样子,多像遭人冷落的怨妇!前几天在西街菜市场,撞见“五朵金花”群里的阿珊,笑着打趣她:“你家老彭当局长后越发精神了,可得当心被小姑娘盯上哦!”她嘴上连说“哪有的事”,笑声都带着不自然,整颗心像泡在醋坛里,酸溜溜的劲儿半天没缓过神。
彭佳木当局长后,两人关系越来越微妙,日常对话本就不多,如今更是寥寥,就连肢体接触、床笫间的温存也越来越少。有时她故意撩拨,想惹得他“战火”迸发,可他就像只累透的倦鸟,任她怎么折腾都扑棱不起来,她忍不住怀疑:是不是在外面玩累了,才对自己这般冷淡?她还想起七八年前筹划生二胎时,彭佳木总说忙,劝她别生。对比阿珊,当年她男人哄着她生,如今二胎孩子都上小学了。她心里又积了一层怨。
秦淑娟自从退休后,睡眠质量越来越差。她从床头柜上拿过手机在“温馨港湾”发了句“小柯睡了吗”,本没指望回复,屏幕却突然弹出:“没呢,刚填好入职表,搞定!”她吃了一惊,回:“搞什么鬼?”没等再发,手机亮了一下,是小柯的视频请求。她赶紧接通,小柯疲惫的脸占满屏幕,额前碎发粘在汗湿的皮肤上。“妈,我找到新工作了!”小柯举起手里的录用通知,背景是晃动的地铁车厢,“今天跑了六家公司,脚都磨起泡了”,说完,她挤出个苦笑,撩了撩额前的头发,“妈,我头发掉得厉害,每天梳头都能抓一把,是不是营养不良啊?”秦淑娟凑过去看,果然见她头发稀疏了,鼻子一酸:“你压力太大了,得好好休息。”
原来,小柯之前的公司为提升效率推行科技改革,引进智能机器人替代多个岗位,便将她等这些资质不足的员工辞退了。
二
小柯在新公司跑业务,每周至少三天穿梭于飞机与高铁间。
秋过冬寒,春节转眼即至。小柯拎着塞满年货的大包小包回家,一进门就凑到秦淑娟跟前,在她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年夜饭桌上,菜刚端齐,秦淑娟便开了口:“隔壁张阿姨给你介绍的小伙子,人精神,在深圳有房有车,还是公务员呢……”
“妈!”小柯啪地撂下筷子,推开面前的青瓷碗,“我刚接了公司新业务,正忙着打开新局面,哪有闲工夫谈恋爱?”
“都快三十了,该考虑终身大事了。”彭佳木放下酒杯,期许地望着撅嘴别过脸的小柯。
小柯嗤笑一声,嘴角撇出几分不屑:“你们根本不懂现在的职场竞争有多残酷!上个月赶项目,我连熬三天通宵,咖啡杯堆得比文件还高。谈恋爱?我现在连喘口气的空都没有!”
彭佳木接话,语气带着老一辈的笃定:“老话都说先成家后立业,女人总归要过生育这道坎,趁年轻……”话没说完,秦淑娟已在旁连连点头:“是啊,老大不小了,该为自己打算了。”
“你们有完没完?!”小柯猛地站起,餐椅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声响,“能不能别老揪着这事说?我压力还不够大吗?别再给我添堵了行不行!”
秦淑娟望着女儿泛红的眼眶,心里一阵难过。恍惚间,好像又看见那个扎着羊角辫、攥着画笔的小丫头,趴在旧书桌上奶声奶气地说要盖会飞的房子。那时的愿望多透亮,像玻璃珠子般闪着光。可如今,连说几句关心的话都像踩在薄冰上,生怕一不小心碰碎了什么。
这件事儿让整个春节蒙上不快的氛围。年味儿未散,小柯便拖着行李箱提前回了北京。
元宵节深夜近十二点,秦淑娟临睡前翻看“温馨港湾”群,最后一条还是她昨天发的:“记得吃早餐,别把胃搞坏了。”没见回复。点开微信运动,小柯的步数赫然是“0”。睡意瞬间消散,她盯着屏幕发怔,从窗外透进的月光如清冷的水漫过全身,那个刺眼的“0”像深不见底的黑洞,正一点点吸走她的力气。她指尖发颤地在群里敲下:“小柯你回个字啊!!”
消息如泥牛入海,等了许久没回音。拨通电话,只有机械的关机提示。她猛地想起小柯回北京时眼底化不开的悲慽,心口骤然一紧,莫不是为上次说的婚事钻了牛角尖?一股寒气从脚底窜向后颈,她朝靠在床头看电视的彭佳木大声喊:“小柯失联了!”
彭佳木的目光疾速从电视投到她脸上,惊愕地愣了愣,慌忙划开手机看群消息:“这丫头咋了!”
秦淑娟想起春节时小柯留下的房东白老板电话,翻出来塞给彭佳木:“你普通话准,快打!”彭佳木拨了半晌才有人接。他急着自报家门并说明来意,白老板显然被吵醒,甫一有些愠怒,听闻是小柯父亲,语气缓和下来:“老兄别急,我去她住处看看,一会儿回你电。”
约莫半小时后,秦淑娟攥在手心的手机响了,她以为是白老板,屏幕上却跳着“小柯”。一接,那边像放鞭炮般炸开:“妈你干嘛呢?别整天疑神疑鬼!我一整天写文案,明天要交,手机昨天忘充电了!至于急成这样吗,还叫房东找?我都嫌丢人!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把他电话留给你们!”
手机开着免提,小柯带哭腔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彭佳木听得耳膜发震。秦淑娟像尊木雕僵在原地,手里的手机烫得如同握着块烙铁。
彭佳木按捺不住,满肚子火气直涌——这女儿实在不像话!从小到大处处顺着她,竟养得这般任性自私、蛮不讲理。他对着手机厉声道:“小柯,你真是岂有此理!我们倒成错的了?成罪人了?”他实在不懂,她怎么能这般没心没肺、不知好歹,都快三十的人了,臭脾气半分没改。
小柯在那头毫不退让:“什么岂有此理?老爸你凶什么?想吓住我?你们根本不理解我!”彭佳木气得脸都扭曲了,想抢过手机回怼,秦淑娟举着手机把他推开。彭佳木气咻咻地躺下,秦淑娟压低声音:“小柯你太过了,爸妈是关心你……”母女俩在电话里辩了几句,秦淑娟乏了,妥协道:“不说了,睡觉吧。”
要是小柯当初听劝,在老家考个公务员,老两口也能省不少心。尽管小柯去了北京,彭佳木仍几次劝她回来考公,可这丫头性子太倔 了,在微信视频里冲他们嚷:“爸妈,别再给我洗脑了,我有自己的人生规划,以后别再提了!”
她在外面顺顺当当还好,可这孩子从小没吃过苦,如今独自租房,三餐不定,工作和生活全无规律,还不时这痛那酸的,实在让人操心。彭佳木盯着头顶灰蒙蒙的天花板,暗自思忖:当初真不该让她去北京。
三
小柯吸取上次被公司裁员的教训,利用节假日参加高级培训班恶补,在新公司渐渐站稳脚跟,工作顺风顺水,薪资连涨,还带队负责全国市场调研,成了空中飞人。
早上她在晨光里醒来,想起深夜的电话和自己的态度,心里感到难过。推开窗,望着不远处朝阳照耀下的街市,她顿时觉得自己像片浮萍。点开手机图库,春节全家合照里,父母微微含笑的脸庞已显得有些苍老。她用指尖细细摩挲着照片,眼里有股热流在涌动,她赶紧抬手用指腹揩了揩眼角,低头看向手机屏幕,时间显示着7:50,匆匆抓起包挎在肩上,又急忙打开“温馨港湾”群,输了一句:“爸妈,早安!我想你们啦!”后面加了个拥抱的表情。
小柯飞得越高越远,秦淑娟手里攥着的风筝线就越紧。尤其瞥见小柯微信运动步数异常时,总觉得那串数字背后藏着危险。半夜迷迷糊糊地合上眼,恍见彭佳木将离婚协议书放在桌上,拎起行囊默然出门。转瞬场景骤变,她置身荒山沟里,一间石屋铁窗后贴着小柯的脸:“妈,救我!我被拐到山里了!”哭喊声刺破黑暗,她惊出一身冷汗,额头沁满汗珠。醒来发觉只是一场噩梦。
她每晚靠安眠药助眠,却收效甚微。黑暗中,彭佳木的身影、小柯的短信提示音、微信运动步数,如水流般在眼前漫涌。她渐渐生出连自己都恐惧的念头。迎风的楼顶,夕阳铺满砖板,四周群山迤逦,楼下屋舍鳞次栉比。凝视四周围墙,她竟萌生出“站上去飞一次”的荒诞念头。这时邻居周阿姨上来收衣服,一声问候将她从幻觉中拉回,她木然地笑了笑,神情恹恹走下楼梯。
这天彭佳木照例应酬到很晚才回,秦淑娟嫌他归晚,不断地数落他。往常彭佳木要么沉默,要么笑着哄她,可这天他因工作上挨了批,一进门又被妻子啰嗦惹得火起:“你就不能少说两句?”换鞋动作猛地一顿,公文包“咚”地砸在鞋柜上,声音里裹着压抑的烦躁:“一整天陪考察团爬了三趟山,脚底都磨破了,还挨了批,我都烦死了,回来就不能让我清静会儿?”
秦淑娟本想发作,瞧见丈夫在沙发里揉着太阳穴,一副颓废痛苦的样子。她一时像被电流击中僵在原地,心窝里的火气瞬间消散,陡然觉得眼前男人竟有些可怜。
她无力坐回沙发,痴愣地望着眼前男人。这个年轻时说要带她去西湖看风景的男人,当年像头累不垮的牛犊,终日奔波不知疲倦,嘴里总念叨“要给你和小柯过上好日子”。如今事业有成,她却从没真正把他这份成功放在心上,反而有种莫名的嗟怨,从不过问他天凉是否需要添衣,更不会轻声问一句“今天累吗”,只执拗地盯着无人陪伴的孤单,揣度他是否外面有人,只觉自己是天底下最不幸的女人。
目光掠过丈夫鬓角,见两边新添了好些白发。想起二十年前的雨夜,他骑摩托载着发高烧的小柯去医院,回来浑身淌水,却从怀里小心掏出薄膜袋裹着的两个大肉包,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塞给她:“快,趁热吃。”那时他头发浓密乌亮,腰杆挺得像峭拔的一棵杉树。
彭佳木望着沙发上的她,对她这个样子感到有些纳闷。灯光里,两人目光交织,渐渐变得柔和起来。望着日渐憔悴的妻子,尤其那双曾清澈明亮的眼睛如今蒙着灰尘般的黯淡,他陡然觉得:自己既不是合格的丈夫,更算不上称职的父亲。想起小柯读高中时,一个周末回家抱怨:“爸,班主任问我,为什么家长会总是只有妈妈来?从没见过爸爸。同学还偷偷问我是不是单亲家庭……”那话像针扎心,至今仍隐隐作痛。还有刚怀不上小柯时,答应带她去西湖散心,说好的事一天天拖成泡影,仿佛从未承诺过。
市专科医院里,满头银发的医生仔细诊查后,凝重地对彭佳木说:“你爱人更年期综合征,有点严重!”说着开了药方递过来,又叮嘱:“要重视,多开导,尽量让她有个好心情。”
春天来得猝不及防。清晨秦淑娟在小区散步,一阵轻柔的音乐将她引到中心广场,一群穿红绸衫的大妈正起劲跳广场舞,队伍后排有个熟悉身影,她定睛一看,是阿灿!
阿灿很快注意到她,笑着招手:“过来一起跳,特舒服!”见秦淑娟尴尬地杵在原地,阿灿停下舞步走过来,看到她病恹恹像换了个人,吃了一惊:“这是咋了?”秦淑娟勉强呶呶嘴角:“没睡好。”阿灿怔怔地看着她,轻声说:“淑娟,咱俩都是女人,我懂。你整天闷在家里,总是胡思乱想的,自然睡不好。别瞎琢磨了,跟我跳广场舞、做公益吧,保准每晚睡得香。”
“我不会跳,别丢人现眼了。”秦淑娟淡淡回绝。
“不会可以学呀,我刚开始也不会,后来越跳越上瘾。”阿灿拍了拍她瘦弱的肩胛。
翌日傍晚,秦淑娟被阿灿连哄带拉到中心广场。起初她笨手笨脚,总踩错拍子,脸胀得通红,想打退堂鼓:“我这老胳膊老腿,学不会。”阿灿笑着推她:“谁一开始就会?慢慢练。”她耐着性子跟着跳,几天后竟能跟上节奏,后来越跳越舒展,整个人都轻盈了。她们有个舞蹈群,没事聊家常,逢年过节排节目,每天忙得不亦乐乎。
早晚除了跳舞,她们还参加公益。半年前阿灿联合义工协会成立“夕阳红”志愿服务团,定期去养老院、托老所帮忙洗衣、搞卫生、陪老人聊天。秦淑娟发现,那些老人虽有护工照料,过着很不错的生活,心里却藏着说不出的凄苦,子女不在身边,总觉日子熬到了头。
秦淑娟每次帮老人干些活,他们总爱唤她“妹子”,眼神里的慈爱温善,让她心里暖融融的。那天给罗大爷洗完衣服后,准备给他读报,看到《父母过度关怀在外女儿,反成负担致抑郁》的文章,她拿过来一口气读完,心里很不是滋味。她想起小柯,想起对女儿的牵挂,她说不清这份牵挂里,有多少是纯粹的爱,又有多少是将自己的孤独隐隐约约转嫁给女儿的压力!
想起小柯大学毕业决定去北京时,眼里的光比夜空里的星星还亮。小柯视频里说“头发掉得厉害”,她只轻描淡写“压力大就多休息”,却没问“要不要回家歇歇”;还有那些因微信步数的无端虚惊,深夜电话里女儿带着哭腔的抱怨……这些画面像一团团问号在眼前打转,好比是她用绳索捆住了小柯奋飞的翅膀。
她和罗大爷并排坐在长椅上,脸上洒满软绵绵的阳光。罗大爷侧头详和地看她一会儿,揉了揉昏花的老眼,轻声说:“妹子,你真像我女儿……她在上海,三年没回了。”秦淑娟脑里一个激灵,想起自己,也想起小柯,伸手握住老人皱巴巴的手:“告诉她,家里有我们,让她在外面安心闯!”
那天在养老院忙了一整天,秦淑娟有些疲乏,回家洗澡后倒头就睡,一觉到天亮。早上八点醒来,见一缕阳光在窗前晃动,周身像有清泉汩汩流动,格外舒畅!
这时想起昨晚忘了看小柯的运动步数,点开微信看,显示 30000步。奇怪的是,这数字仿佛瞬间失却了魔力,没再勾起她的猜测与焦虑。她恍然顿悟:有些牵挂,不必时刻盯着数字。
她把手机放回床头柜,望着窗外灿烂阳光,惬意地伸了个懒腰。翻开“温馨港湾”群,见小柯昨晚十一点发了步数截图,附言:“爸妈,明天我回家休假,想你们啦!”后面依然是个拥抱表情。
晚上,难得一家团聚。三人围坐在饭桌前,彭佳木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小柯给两人碗里各夹了块鱼,秦淑娟眼眶竟有些潮湿,没说话,夹起鱼慢慢放进嘴里。
窗外夜色温柔,客厅灯光暖融融的,映照着三人的身影。安静得像一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