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报阅读机
2025-12-31
星期三
当前报纸名称:梅州日报

孤独的狗尾草

日期:08-19
字号:
版面:12: 文峰       上一篇    下一篇

●钟秋

村尾小河边,有一株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的高大苦楝树。它虬结盘曲的枝干如同饱经忧患的手臂,沉默地伸向天空,承接着风霜雨露,也托举着流转的光阴。暮春时候,总有那淡紫色的细碎花朵密密匝匝地缀满枝头,一丝清苦微香的气息随着落花顺流而去,给下游的人们增添了许多遐思。树下,却有一道残墙突兀地横亘着,相传那曾是几百年前某户人家的祖屋,如今却仅存这道不甘沉沦的筋骨。灰黑的砖石早已被风雨剥蚀得坑坑洼洼,里面塞满了陈年尘土与潮湿的苔藓。不知名的藤蔓在断口处攀爬缠绕,年复一年,枯了又荣。在深绿与枯黄交织中,却是村民日夜议论的岁月遗迹。屋里头有过的悲欢叹息,殿宇外喧哗过的人声鼎沸,早已沉寂在时光无声的巨磨中。剩余的这截残躯,在苦楝树带着苦味的浓荫庇护下,固执地守护着日月星辰的轮换。每次经过这里,无论晨昏,那沉甸甸的苍凉便如潮水般无声无息地漫涌过来,裹挟着河水微腥的水汽,还有泥土深处腐殖的气息,以及那些陈年旧事被反复咀嚼后残留的沉郁余韵,让人步履不由得放慢放沉,心头也仿佛压上了一块浸透时光的沉砖。

就在那砖石与泥土交界的阴影中,我竟突然发现一茎绿色正在挤出。那纤细的茎枝顶端,一蓬毛茸茸的穗子勾勒出美丽的弧度,就好像在村里晃来荡去的土狗的尾巴。那穗子,是断墙搭建的大舞台,许多的蚂蚁以草茎为途,轮番上演着它们自认为波澜壮阔的剧情。风来之时,穗子就在空中晃荡,仿若那挂在树梢的弯月。而那晃法却是极妙,风来则弯,风去则直,弯得下腰,直得起茎,来时无痕,去时无迹,我却分明看见了一行灵动飘逸的字迹一闪而过,似乎是“不慌不忙,自有主张”。这是一株沾了仙露的草吗?它的轻盈似乎与断墙的沉重背景格格不入,但它终究是以断墙为依托,天生就知道风会来,露珠会落,苦楝树也有轮回,却从不追问为什么,只是认真地长,认真地晃。也许有一天,一晃就晃到了蓝天白云之上。

突然间,一道迅疾的灰影掠过苦楝树低垂的枝丫,翅翼带动的气流骤然刺破了断墙的凝滞。一只褐羽的鸟雀,收拢翅膀,稳稳落在断墙处的一块残砖上。它小小的头颅随着草穗的晃动节奏也开始频频转动,目光如针,锁定的正是那一弯美妙的弧度。那是一种来自广阔天地间充满野性的目光,没有善恶之分,只有本能笃念。某一瞬间,鸟雀动了,如一道精准的闪电,带着自然之力,劈向那毛茸茸的草穗。仅仅是一晃眼,那蓬青绿的穗子已赫然悬起,在鸟雀的喙尖簌簌抖动!

鸟雀没有丝毫停留,爪子顺势在残砖上一蹬,再次振翅而起。它轻盈地掠过苦楝树的枝叶,只留下翅膀拍打空气的余韵在耳畔低回。我的目光紧紧地追随着那一点晃动的青绿,此刻,它正悬于空中,被携带着,升腾,远去,迅速没入那片淡蓝而不可知的天空深处。我知道,再怎么追随那道影子都是徒劳,它已冲破固有的束缚,从此有了新的轨迹,墙还是那道墙,而草却不再是那株草。

那草茎,失去了唯一的摇曳之物,即刻便没了灵动,变得纤弱无力,依旧无法挣脱与砖石的纠缠,只能徒然地挺立着那截空荡的茎枝,固执地朝向穗子远去的方向,那是一片它永世无法真正抵达的辽阔蔚蓝。我不去猜想那穗子的终局,或许会从鸟喙滑落坠入泥泞的田埂,或许成了远方山梁上某个新巢里铺垫的一缕柔软。雨水会冲刷它,泥土会覆盖它,时间会分解它。它的形骸终将悄然散尽,如同那祖屋里曾鲜活过的面容与悲欢。它化为了不可见的微尘,汇入茫茫云海。它天生没有翅膀,一生处变不惊,从未企及蓝天白云,却在偶然间借着鸟雀的袭击,飞越了那堵禁锢它一生的壁垒。在自身的分解之中,抵达了一种完整时所无法想象的辽阔。这辽阔的气息,丝丝缕缕,仿佛正被村野的风带回,拂过断墙的豁口,也轻轻抚过我的面颊。

风知道,断墙知道,天空知道,曾经有一株孤独的狗尾草在这里生根发芽。它以断墙为基,清风为引,天空为念,最后以无人知晓的寂灭,越过了那堵名为时间与宿命的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