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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31
星期三
当前报纸名称:梅州日报

我的老父亲“二伯”

日期: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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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5: 家庭       上一篇    下一篇

2003年父母(前排中)金婚,和子孙们在一起。 20世纪60年代初父亲(前排左1)和他的学生在梅江区江南河堤边合影。 1953年,为了响应政府号召,提倡新式婚礼,父母与另外两对教师夫妇于当年9月3日在校园里举行了集体婚礼,300多名师生和亲属朋友参加了他们的结婚仪式(图为合影)。
1953年,为了响应政府号召,提倡新式婚礼,父母与另外两对教师夫妇于当年9月3日在校园里举行了集体婚礼,300多名师生和亲属朋友参加了他们的结婚仪式(图为合影)。

●宪宪

许久没有提笔写点东西了,七一前夕,看到92岁的老艺术家游本昌入党的报道,我突然有了写写我父亲的冲动。

我的父亲侯沁光(1929-2011),梅江区西郊十甲尾明经进士(友于堂)侯屋人。他毕业于广东省立岭东商业职业学校(俗称“省商”),先后在岭梅财经技术学校、岭梅中学、学艺中学、联合中学和乐育中学任教,直至退休。成为一名中国共产党党员,是父亲一生为之奋斗的目标。20世纪80年代初,单位领导给他做工作,建议他加入民主党派,父亲一口拒绝:不!我要加入中国共产党!可历史给他开了个玩笑,直到生命终结,他的愿望仍未实现。可当他看到自己的子女一个个入了党,激动之余,竟然提议:“我家可以成立一个党支部!”

(一)

父亲是一位勤勤恳恳、以一根粉笔点燃学生知识光芒的教书匠,一生获奖无数,当过优秀教育工作者,评过先进教师、优秀班主任、优秀少先队总辅导员,出席过汕头专区群英会。

“二伯”这个称谓是学生对他的尊称。

据说20世纪50年代,父亲上台演出,扮演的“二伯”角色活灵活现,于是学生就在背地里叫他“二伯”,后来发展到当面也叫他“二伯”,他不仅没生气,反而笑眯眯地答应了。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口口相传,一直叫了20多年。直到“文革”期间,他任教的学艺中学被撤销,父亲转而分配到联合中学,新的环境才慢慢让人忘却了他还有这个雅号。但直到现在,走在大街上,只要有人问我:“你是二伯的女儿吗?”我就知道,他(她)一定是我爸的学生。

(二)

父亲酷爱学习,天资聪明,打得一手好算盘。据老辈讲,未满十岁,他就敢跑去药店与伙计叫板比赛打算盘。只见他双手同时拨动算盘珠,左右并举结果居然分毫不差,博得众人一阵掌声叫好,药店伙计只好甘拜下风。

父亲是中专生,新中国成立之初,百业待兴,他这张文凭在当时算得上半个高级知识分子了。他参与建设新中国的热情高涨,那时财会人员奇缺,他白天在岭梅财经技术学校教簿计(会计),晚上则到夜校识字班义务扫盲。三尺讲台是他终身的舞台,一根粉笔勾画的是学生的未来。他不断地充电提升自己,利用业余时间进修,拿到了华师大的函授本科毕业证书。

1956年,学校改称岭梅中学,成为普通初级中学,父亲也改教数学。他敬畏这个职业,深信:自己没有一瓢水,怎能给学生一杯水?因此,他备课改卷毫不含糊,讲课深入浅出,诙谐生动,抽象的几何、代数、三角被他层层剥茧,竟像是进入数学殿堂探宝,所以学生爱听他的课,课堂上经常听得到他妙语连珠,让学生会心大笑。课后,他的办公桌前总是挤满了求教的学生,他也总是耐心地帮他们解答,诲人不倦。

六十岁退休后,市教育局聘请他为成人中专上课,他满口应承。于是,几乎所有的节假日和晚上,他都蹬着一辆旧自行车,穿梭在各中专、成人大学的校园里。他的学生对我说,他们喜欢听侯师的课,但不喜欢他监考,因为他的眼睛里容不得半粒沙子。用他的话说:要学,就要真学。直到七十周岁,在我们多次劝说下,他才很不情愿地退了下来。

父亲热爱教师这个岗位,对学生倾注了所有心血。20世纪60年代初,缅甸、印尼排华,有位学生被父母送回祖国,寄宿在姑姑家。父亲生怕他缺少父爱,对他特别关心。后来这位学生毕业几十年了,依然忘不了师恩,与我们一家的关系比亲戚还亲,还教他的子女叫我姑姑。

从教几十年,父亲大部分时间都担任班主任,每接一个班,他都要把学生的家庭情况摸个透,给每个学生把脉,因材施教。每个学期,所有学生的家庭,他都要家访2至3遍,许多家长成了他的好朋友。放学后,他常常提上包,走在大街小巷、乡间小道。联合中学地处城乡接合部,不少学生来自农村,于是,明阳、桃西、玉西、玉水等村常留下他的足迹。哪位学生有“想法”了,他便与之促膝谈心,亦师亦友;哪位学生家中有困难了,他尽力帮助。许多学生在心里都认他为“大哥”。父亲带他们春游、秋游、野炊、做科学实验,每到星期天,我们家就像俱乐部一般挤满了学生,歌声笑声此起彼伏。每到毕业季,父亲总能收到一摞学生照片,照片后面的一句句留言感人至深;春节期间,贺年片更像雪片般从全国各地飞来,拆看贺年片,是父亲最高兴的一件事。

(三)

父亲做人本分,做事低调。有一年,我无意中在父亲的一本旧笔记本里,发现了一张已经发黄的捐赠书,原来是父亲1959年捐出一个月62元工资支援我国社会主义建设而收到的。那时,我们全家老小的生活开销基本上靠父亲的工资,还时不时要接济外公外婆,每个学期开学,两块六的学费我都要恳请老师待我父亲13日发了工资再交。我真不知道,1959年的那个月,我们全家是怎么熬过来的。

20世纪60年代初,学校给他涨工资,他却主动让给了其他更艰苦的同事。

1980年底,教育局抽调他筹建江南中学,在此期间,梅州市政府(县级市)有意向在江南中学的基础上重建学艺中学,父亲与同事一起,奔走于省市之间。1982年1月,学艺中学复办请求得予批准,父亲欣喜若狂。他夜以继日,跑工地,核算工价,查看施工进度和质量,一丝不苟,寸量铢称,气得工程队长都想拍桌子。

后来,组织为了照顾他,把他调到离家较近的乐育中学当总务主任。从此,他教学、行政双肩挑。学校考虑他站了一辈子讲台,要把高级教师的职称名额给他,他婉言拒绝了,说:“留给其他教学一线的老师吧。”直到退休,他一直拿着月薪70元的工资。

(四)

父亲嗜书如命,每月的零花钱除了理发,几乎都用来买书了。去世后他留下的除了满满两大书橱的数学教科书外,还有不少科普丛书和中外小说。当年为了买到巴金的“激流三部曲”《家》《春》《秋》和欧阳山的《三家巷》《苦斗》,他好几个周末早早起床去新华书店排队。我上学后,他送我一本《算得快》,希望我像他一样喜欢数学。受他影响,小学二年级我就开始看小说了,啃的第一本大部头叫《朝阳花》,不认识的字就翻字典。他鼓励我动笔,于是,我给远在佛山的外公写了一封信,不会写的字标上拼音,还在信中说:“这是用我的脑袋写的。”

父亲兴趣广泛。1961-1962年,针对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父亲受命组织了学艺中学备战工作文艺宣传队。他虽然五音不全,却扬长避短,要么在小剧中扮演反派,要么穿上灰大褂,手摇纸扇,与他的老搭档彭光华老师讲相声、说“三句半”,生动的表演常常逗得台下观众哈哈大笑。我经常放学后就去看哥哥姐姐们排练,像跟屁虫一样,跟着宣传队进工厂、下农村演出,至今我还会唱宣传队演唱的备战歌曲《说打就打》《咱们军民要合作》。受父亲这方面的影响,从幼儿园到高中毕业乃至参加工作之初,我都是学校或单位的文艺宣传队队员。

父亲还是当时梅县华侨戏院、人民电影院的特约戏剧评论员和特约电影评论员,每逢有剧团演出或有新影片上映,他总能收到2张柱子后面被遮挡了视线的赠票,看完后要参加座谈会或写影评。电影院还会送他新影片的宣传画,我和妹妹总是争着一睹为快,许多剧情和演员就是通过宣传画知道的。

父亲欣纳新生事物。改革开放后,他学外语,学电脑,学跳舞,学书法,虽说没一样精通,但他热情不减。

(五)

在家里,父亲是一位慈父,我们敢大胆发表个人意见,敢和他开玩笑,母亲却经常怪他“没大没小”。亲戚朋友却很羡慕我们家的民主气氛。从小到大,我们姐弟没吃过他一巴掌,犯错了,他总是通过讲道理教导说服我们;取得成绩了,他便由衷赞赏和鼓励。去汕头开群英会时,他给我买了一双红皮鞋和一把花雨伞;有一年的六一儿童节,他送我一只上发条的玩具机械青蛙,我高兴得在幼儿园小朋友面前得意地炫耀了一番。他总是制造着各种惊喜,表达着他的父爱。记得我上小学二年级时,有次因为出黑板报忘了回家,父亲在学校打了一钵饭、一份红苋菜,将碗扣在上面,用手帕系好,当他顶着烈日把饭菜送到学校时,看着他汗如雨下,满脸通红,我的眼睛湿润了,那顿饭我是就着泪水咽下去的。那一刻,我开始读懂了父亲深沉的爱。

我10岁那年,广东省举办全省普通话教学成绩观摩会,因时间紧迫,来不及选拔,县教育局与学校商量,指派我与另4个从汕头、潮州、潮安、大埔选拔出来的学生代表汕头专区去参赛。从未出过远门的我坐上长途车,由班主任护送到汕头,第二天随队到广州。可能是运气好,也可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100多名选手中,年龄最小的我居然捧了个一等奖回来,学校组织老师同学和爸爸妈妈到车站接我。第二天,细心的父亲买了两斤水果糖让我送给老师同学(其实,我在广州买了两包水泡饼,只是路上贪吃,到家已所剩无几)。这比赛结果居然轰动了整个小县城,梅县的对外刊物《梅县侨声》还专门作了报道。县教育局为普通话的推广,举办了全县的普通话比赛,随后组织优胜者与我一起到梅城各小学演讲。对此,父亲担心我飘飘然,不断给我忠告:“戒骄戒躁!”

在父亲的教导下,从小到大,我都担任班长、少先队大队长、团支部书记。参加工作以后,我入党转干,被评为省劳动模范,走上领导岗位。学习、工作上,我是父亲的骄傲,但在他眼里我始终是个孩子。每次回家,他都要我汇报思想,谈谈工作,分享我的酸甜苦辣,有时还嗔怪一下母亲:“不放下家务过来听听?”

父亲一辈子闲不住,本以为70岁以后,他可以在家颐养天年了,可他却告诉我们:“我又找到新的工作了!”原来他加入了慈善组织,成了“爱的使者”,还把母亲也“忽悠”了进去。从此夫妻两人出双入对,关注弱势群体,带着义工们,远至揭阳,近到梅江区的乡村城区,访贫问苦、关心特困家庭、帮助残疾人士、资助困难家庭子女上学、出资修桥铺路……汶川地震后,他捐献积蓄,市红十字会还专门回赠了一块匾感谢他。他逝世后,梅县荷泗等镇的村干部都赶来送他一程。

9月3日,恰是我父母的结婚纪念日。当年,为了响应政府号召,提倡新式婚礼,父母与另外两对教师夫妇在校园里举行了集体婚礼,300多名师生和亲属朋友参加了他们的结婚仪式。父母相敬如宾,相濡以沫,结婚50周年那天,我们姐弟在深圳专门为他们拍了一组金婚照,记录他们幸福的婚姻,感谢他们的养育之恩。

父亲不是完人,做人清高,爱面子,有事不太愿意麻烦人,有时候也会耍点小脾气,但在我眼里,他永远是个好父亲、可亲可敬可爱的“二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