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琴
周末我约了三五好友围炉而聚。圆桌上是我亲手烹制的黄精鸡汤、砂锅焗牛肉、红烧黄骨鱼、凉拌青瓜、泡椒鲜笋……瓷盏里随着沸水舒展开来的芽尖，是这个春天的第一泡新茶，亦是我亲手采摘、制作，我称它为“懒人”红茶。
说起这“懒人”红茶，倒也有趣。清明节后，我偶然于山中品得一盏红茶，冲泡时芳香四溢，茶汤明亮通透，入口沁人心脾，一瞬间就叫人爱上了。遂问友人此茶的出处，友人告知这是他自己亲手采摘、制作而成，自然地，他也就将方法告知于我。友人冲泡那盏红茶时茶香满室，一直氤氲在我心里，天晴时便跟老友相约到山中友人的茶山采摘那片片清香嫩绿。经过好一番制作，今日取出冲泡，汤色橙红透亮，入口竟有几分蜜香，众人皆称奇。
春山谷雨前，并手摘芳烟。在杜鹃映山、油桐花满的四月天，我们背着茶篓，在晨雾中向山而行，石阶小径曲折清幽，苔痕斑驳如水墨画，露珠还悬在蕨叶尖上，行至山腰，薄雾渐散，清风捎来一股淡淡的茶叶清香，原来茶园已到，说是茶园，也是梅园，友人巧妙地将茶树错落地植于青梅树间。嫩绿的茶芽在晨光中舒展，青梅尚小，青涩的果实在枝叶间若隐若现。我们放下茶篓，弯腰采撷，指尖翻飞于枝叶间，轻触芽尖，轻轻一掐，最好的茶叶“两叶一芯”就落入掌心，间或碰上低垂的梅树，偶尔有几颗熟透的青梅坠落。日头渐高，茶篓渐盈，指尖早已染上淡淡的茶香，空气中弥散着青梅的酸涩，就这样茶香梅香相得益彰，恍惚这香气早已浸透山间的每一缕风、每一寸土。而我与老友，也在这山间留下笑语盈盈，与这个春日的美好撞了个满怀。
一壶好茶离不开好的土壤，好的气候，当然也少不了采摘当天好天气的加持。趁着阳光甚好，下山后，我便把茶叶摊薄在竹筛上，晾晒在通风又有少许斑驳日光的屋檐下，其间不停地上下翻动它，谓之“摊青”，使之萎凋，散去青草气，激发茶叶的香气。三四个小时后，待到茶叶由鲜绿色转为暗绿色，叶尖见枯黄即可。将萎凋好的茶叶，用双手有规律地揉搓，使叶细胞破壁，茶汁渗出，同时也使茶叶条索紧卷，为后期茶叶成型奠基，谓之“揉捻”。揉捻好的茶叶已经香得不像话了，再将它们搓成一个个的“小丸子”继续在竹筛上晾着，上面覆盖一层薄纱，任它自由发酵一晚，这个过程肉眼可见地观察到茶叶从青绿变暗绿，到微黄，到橙红。待到第二天清晨，伴随着清脆的鸟鸣，一起床便被客厅满室茶香所吸引，深吸一口气，足够承包一天的好心情。晨光透过阳台的纱窗，倾斜错落地洒在飘窗，这时候就要揭开薄纱，将发酵好的茶叶移至相对柔和的阳光下晾晒了，这一步骤取代的是传统炒茶的“烘干”步骤，大约晾晒到六成干，一个个的“小丸子”可以轻松拾起，不会散落即可冲泡品茗。最后用专用保鲜膜一个个包好，密封冷冻于冰箱即可保存。
傍晚时分，窗外雨丝细密，打在窗台的绿植上滴答作响，屋内灯暖人和，茶香、酒香与菜香交织，砂壶嘴吐出袅袅云烟。老刘啜了一口茶，半闭着眼慢悠悠地说道：“这茶有意思，未经炒制，竟不苦不涩，还有花蜜的香气，倒像是把整个春天含在嘴里了。”他向来是个懂茶的，家中藏有各色名品，却对我这胡乱制成的“懒人”红茶赞不绝口。我笑道：“不过是偷懒的产物，倒叫你说得玄乎了”。吕梦倒是个实诚的，只顾埋头吃菜，啜饮着青梅酒，筷子在砂锅里翻拣着牛肉，忽然抬头道：“你们文人就是矫情，喝茶就喝茶，偏要说出个道道来。要我说，这茶配这牛肉正好，解腻又解酒！”众人皆笑。小莲虽不懂茶，平日里也不饮茶，竟也对我这“懒人”红茶爱不释口，决意要我带着一起去探访友人的茶园，分别前还顺手打包了我冰箱库存的几个“小丸子”。
雨停，老谢随手翻开我置于沙发的《中国通史》，我却与老刘聊起了《一句顶一万句》，感叹世事无常，也笃定“日子是过以后，不是过从前”，吕梦与小莲竟翻看孩子的《上下五千年》，向我讨要“让孩子爱上阅读”的招儿……
立夏时节，晚饭过后，尚有暮色漫进客厅，是家人闲坐、灯火可亲的闲暇时光。孩子伏在书房写作业，铅笔的沙沙声应和着书页翻动的轻响，案头的台灯笼着橘黄的光，我冲泡上一杯“懒人”红茶，闭眼深吸，茶香中暗暗透出一段梅香，许是掉落的青梅化作春泥滋养着茶叶，有机酸与茶多酚的交融酿就了这特别的梅子清润与茶香悠长。我坐在孩子身旁，或临摹《上林赋》，或翻阅吕思勉先生的《中国通史》，遇上辅导孩子血压飙升，或是和孩子因矛盾相爱相杀时，便读《养育女孩》为自己充电。此刻，茶香与墨香好似一层薄纱，轻轻覆在我们母女心上，我们不说话，却共享着某种秘而不宣的安宁。
茶凉了，再续一泡，这“懒人”红茶竟也经得起三泡四泡，滋味渐淡，却另有一番清甜甘香。我想，人生在世，不必事事求精，偶有懒散，反倒能见真趣。如这茶，如这说约就约的聚会，如春日里这一场清欢，随意慵懒，倒赠予我们惊喜雀跃。这一刻，我这寻常屋子里，茶香弥散、书香铺陈，岁月静好大抵如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