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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2-30
星期二
当前报纸名称:梅州日报

当九子杠遇上趟栊门

日期:08-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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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面:7: 梅花       上一篇    下一篇

久居羊城的人,大多对广府地域的古建筑有偏爱。例如西关大屋,因兼容了中西方建筑的特点而备受推崇。尤其是那匠心独具的趟栊门,简直就是岭南建筑智慧的体现。万没料到,在粤东山区的梅县茶山村,我见到了趟栊门的孪生兄弟——九子杠。九子杠与趟栊门,一东一西,一刚一柔,这两种建筑构件恰似客家人与广府人的精神图腾,在岭南苍穹之下演绎着迥异的人生哲学。

趟,粤语动词是顺着拉动的意思;栊,粤语名词为木栅栏之义。故此,趟栊门就是可以顺滑拉动的木栅栏门。每天早上,当趟栊门在晨光中苏醒,被扁木固定的十三根圆条顺着滑轮趟开,荔枝湾的居民便正式开始了新一天的生活。制作趟栊门的铁力木条必取单数,因为粤语中“双”与“丧”同音,广府人将避讳化作生活的韵律。门楣上的铜铃随开合叮咚,是对在檐角打盹猫咪的警醒,也是给街坊四邻串门的邀约。

趟栊门的精巧,在于它不是墙而是网。据说,当年西洋商船泊岸黄埔,十三行的买办们便发明了这种“能呼吸的防盗门”。门内可见市井百态,门外难窥内堂奥妙;容得下街坊的寒暄,守得住家财的安稳。圆木条间距七分,既防得住贼人觊觎,又漏得进穿堂凉风。这种分寸感,恰似广府人的处世之道:在开放与保守间找到黄金支点,洋为中用,灵活变通,将生意经与烟火气融合得天衣无缝。

在恩宁路,趟栊门见证了广府人的商业基因。当客家合杠楼里的学童在背诵《朱子家训》,西关骑楼街的少年已跟着父亲学看秤星。趟栊门后的账房里,算盘珠子与银元碰撞出独特的音乐,形成最好的商业启蒙。这种市井智慧在清明时节化作“拜山货”的叫卖吆喝,在重阳前后凝成菊花糕的甜香,最终沉淀为“三茶六礼”的商业伦理——门楣越高,趟栊越密,规矩越明。

谷雨过后的梅县茶山村,阡陌交错,青山环抱,一座座硬山顶的客家杠式楼散落其中。最特别的是同德楼,紧密相连的七座杠式屋如同从大地里长出的堡垒,彼此相通,组成合杠楼。在同德楼的大门上,我看到九根铁杉方木从花岗岩门柱中横贯而出,又深深嵌入对面门柱的孔洞中,仿佛九条青灰的苍龙,守护着客家老屋的安全。村里老人说,这就是九子杠。每一道杠的方木直径恰与成年男子的手臂相合,表面布满细密的划痕。那是一百多年来无数劫难留下的印记。当盗匪的火把照亮山坳,族老一声咳嗽,九根方木便如铁棍般被拉紧,闩住的不只是门扉,更是一个宗族在乱世中的生存尊严。

客家人的迁徙史,就镌刻在九子杠的木纹里。自中原衣冠南渡,他们背着族谱翻越武夷山,将“宁卖祖宗田,不忘祖宗言”的祖训刻进骨髓。合杠楼里的天井是宗族的肚脐,连接着天地与血脉。每逢冬至,九子杠内侧的暗槽会渗出糯米酒香,那是守夜的青壮年在用体温焐热老酒。酒坛在木杠间传递,抿一口烧喉的烈酒,便读懂了“九子同袍”的深意——九根方木少一根则散,正如宗族血脉缺一脉则枯。

客家围屋的九子杠,是“山”的隐喻。围屋依山而建,九子杠如山脊般坚实,抵御着北方的寒潮与南方的匪患。客家人敬山如神,在围屋的转角处供奉土地公,在九子杠上系绑红布。他们相信,山能镇住邪祟,九子同力能护佑族人平安。而广府大屋的趟栊门,是“水”的化身。珠江水从门前流过,趟栊门如船闸般开合,吞吐着数不尽的货品与财富。广府人信水生财,在门楣上雕鱼跃龙门,在天井里养睡莲祈福。他们懂得,水能载舟,亦能生金。

客家人的宴席,是九子杠守护下的团圆。每逢冬至,合杠楼的天井里支起九口大锅,酿豆腐的味道混着山茶香,飘过九子杠的木栅栏。族人们围坐长桌,猜拳声震落梁上的蛛网。广府人的早茶,是趟栊门内外的热闹。临街的茶楼,趟栊门半开,虾饺与烧卖的香气勾着路人的魂。食客们则在楼上品茶逗鸟,细数着虾饺的褶数,争论着凤爪和排骨谁更入味,无不喜笑颜开。

客家人的山歌,是九子杠后的呐喊。合杠楼的晒谷场上,后生们对着九子杠唱《过山溜》:“九子杠呀九子杠,护我宗族万年长。”歌声撞在硬实的方木上,反弹成回音,惊起山间的白鹭。广府人的粤曲,是趟栊门内的低吟。西关大屋里的戏台,趟栊门虚掩,红伶们甩着水袖演《帝女花》:“落花满天蔽月光,借一杯附荐凤台上。”水袖拂过圆直的木条,撩动听曲人的视线,化作一缕幽思。

我忽然意识到,九子杠与趟栊门从来不是对立的符号,而是岭南文化基因的双螺旋结构。它们一个如山岳般沉稳,一个似江河般灵动,共同编织出岭南人“既能扎根守土,又可泛舟四海”的生命哲学。当暮色再次笼罩南岭,茶山村合杠楼的九子杠与西关大屋的趟栊门同时泛起暖黄的光晕,那是岭南大地写给历史的双重注脚。

如今,合杠楼里的老人仍每天擦拭九子杠木闩上的晨露,西关阿婆则定时为趟栊门的滑轮添上桐油。这些细微的坚守,都证明真正的传承,不在博物馆的玻璃柜里,而在门轴转动的“吱呀”声中。